第61章 時鮮(上)

公子果然有備而來, 酒肉三牲一應俱全。

山下的小祠裏想來多年不曾這般隆重過, 侍從們又是打掃又是焚香,然後流水一般將祭祀之物擡進去,幾乎擺滿。圍觀的眾人看著, 幾乎直了眼睛。

“女君,”陶氏小聲對我說, “這位公子這般大方, 可是與雲氏有舊?”

我說:“並無淵源。”

陶氏露出詫異之色。

我忙道:“公子待身邊人一向寬和。”

陶氏笑笑,無多言語。

說實話, 這般盛情,我也很是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窘迫。

雖然這些祭祀之物在公子眼裏也算不得什麽, 但如陶氏所言,這般大方,已經不能稱之為聊表心意。我一個正經的後人, 昨日來祭掃的時候不過帶了些點酒肉;而公子一個外人, 竟出手如此隆重。

我心虛的想,若那些牌位上的先人果然在天有靈, 也不知道會怎麽議論我。

瞅瞅公子, 只見他立在一旁, 眼睛盯著那些牌位,似乎頗是好奇。

“公子可要來拜一拜?”我拜過之後, 對公子討好地說, “這祠中許願可靈了, 求財求運皆可。”

公子狐疑地看我一眼:“這是你先人,又不是神佛,外人如何求得?”

我說:“我先人都是豁達之人,甚好說話。公子如今獻了三牲,便也算得與我家先人有交,他們自然也要佑你。”

公子雖不置可否,卻也沒有推拒。

他走到供案之前,向一眾牌位拜了拜,姿態端正。

祭祀一番之後,我以為公子心意了送到了,便該回縣城去。不料,出了祠堂外,他四處望了望,問我:“你祖父墓地在何處?”

我訝然:“公子要看我祖父墓地?”

公子道:“我既是為你祖父而來,自當要到墓前拜謁。”

我看他神色認真,並非說笑,只好引他去。

祖父墓前仍和昨日一般,還擺著些我昨日留下的祭品。公子看了看,問伍祥,“此處亦是爾等平日照看?”

伍祥道:“正是。雲公一向待我等甚好,我等住處皆不遠,平日裏有了空閑,各家都會來看看。”

公子頷首,又仔細看了看墓碑,問我:“你祖父叫雲重?”

我說:“正是。”

“可有字?”

我說:“字巨容。”

公子讓隨從也呈上祭品,認真地拜了拜。我在一旁看著他的模樣,心想,他是個敬重學問的人,許是真的因為我平時的吹捧,他對祖父也有了崇敬之情,故而跟著來了這裏。

掃墓之後,天色已經不早。

林勛走過來說,今夜還要回鐘離縣城中留宿,再不離開,只怕城門關了便不好進了。

公子應下,讓侍從將祭祀的酒肉都交給在場的佃戶,讓他們各自去分。

佃戶們皆露出驚喜之色,紛紛過來向公子道謝。

公子淡淡一笑,沒有多言,自往山下而去。

佃戶們平日的生活我是知曉的,能豐衣足食便已是安樂,酒肉都須得有余錢余糧去換,食之不易。祖父從前逢年過節總會給佃戶們分些酒肉,一年有好幾回,這在鄉中是出名的大方。而公子出手則闊綽得多,祭品之多,足夠每家分上十幾斤,眾人臉上都笑開了花。

他們看公子的目光,無比感激和愛慕,如同仰望天神;公子去往車駕,他們前呼後擁,如同陪皇帝出巡,比侍衛還盡職盡責。

“女君,我看你這這位公子甚是良善。”陶氏感嘆道,“原先我等看他車駕陣仗,還以為皇帝來了。不想竟這般和氣,毫無架子,實世所罕見。”

我訕訕。

想想他平日在人前的模樣,我想說他也並非總這般慈祥,只是今日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

“想來平日待你也不錯?”陶氏又問。

我說:“嗯,確實。”說罷,我觸到陶氏意味深長的眼神,忙道,“阿媼莫誤會,公子待我好,乃是看我侍奉用心之故,並無他意。”

陶氏神色動了動,卻再度露出哀戚之色,拉過我的手:“卻是為難女君了。若雲公知曉你竟去侍奉他人,也不知如何難過。”說著,她眼圈又紅起來,“可惜我等無能,竟無力救你……”說著,她再度啜泣起來。

我忙道:“阿媼放心,過不了多久,我定然會回來。”

陶氏搖頭:“女君不必勉強,做人奴婢是何等日子,老婦也是知曉。就算是主人家富貴,脾氣又好,也須得看人顏色處處小心,想到你要去受這般苦,我便食不下咽。”

這話倒是確實,我不美反駁。

陶氏感嘆了一會,擦擦眼淚,對我道:“我也知你是身不由己,輕易不得回來看。不過就算這田產賣了去,雲氏的祖墳也在,我等都替你照看著,你放心便是。”

聽著這話,我心中又是寬慰又是難過。

寬慰的是雖然我落了難,他們也仍然存著恩義。在雒陽見多了人情冷暖爾虞我詐,驀然遇得這般溫情,讓人不禁感慨萬千。而難過的,自是這一切到底還是因為自己當年的不慎。如果不是我走錯了那一步,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身份,還連累這些真正關心我的人牽腸掛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