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鐘離(下)

繼續上路之後,我很是安靜,沒有跟老張聊天,也沒有說別的廢話。

我先前猜測,曹叔乃是重拾舊業,糾集幾十上百人做起了江洋大盜。但如今看來,我卻是大大低估了他。能跟夏侯衷的人面前擺譜,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江洋大盜。

望著前方的漫漫長路,我心底嘆了一口氣。

方才聽到老張與那些人交涉時說的話,我亦是暗自吃驚。

襄城郡離雒陽不遠,這個孫全的名聲我自然也聽說過。傳說他滿臉麻子,原在夏侯衷手下做一個小頭目,因得一次貪昧錢財,被夏侯衷發現,將要處置之時,連夜逃了出去。襄城郡並非夏侯衷的地盤,孫全也無甚出息,站穩腳跟之後,帶著幾個手下繼續做些攔路打劫的勾當。因得人少,又善於藏匿流竄,神出鬼沒,郡府想要捉拿亦無可奈何。

從雒陽出發之時,曹麟曾對我這馬車有異議,說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只怕路上會惹人起意。但老張拍著胸脯保證,說走遠路更需好腳力,這馬車甚為何事。

那日碰巧收拾了這幾個人,我一直以為乃是巧合,如今思索起來,卻不一定。

我道老張心善,對土匪也有善念,說什麽殺戒,什麽窮苦人走投無路雲雲。原來他心裏全都明明白白的,那些話不過是說來誆我……

心中冷笑。

倒是老張先忍不住。

走了幾裏路之後,他長嘆口氣,對我說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亦是無法。女君若有話想問,不妨直言。”

我不想他這般坦然,有些詫異。看看他,只見他臉上仍是那忠厚之色,毫無戲謔。

既然他先把話說開,我也沒有什麽好假裝的。

我說:“你方才給那些人看了何物?”

老張笑了笑,一摸胡子:“我就知女君想問此事。那是個信物,不過此乃機密,不能給女君看。”

那有甚可說。我心裏“嘁”一聲,又道:“你方才與那人說莫傷兩家和氣,你家又是哪一家?”

老張仍笑:“此事,亦不可說。”

我:“……”

老張不緊不慢道:“先生在雒陽時,女君亦曾當面問過先生所為之事,但先生說將來女君自會知曉。女君何不耐心些,假以時日,先生必會告知女君。不過女君放心,我等既奉命護送女君,便定然忠心不二,除了些許不可說之事,女君但有吩咐,我等必盡職盡責,助女君成全心願。”

他的確通達,知道我想要什麽,也知道我想聽什麽。曹叔的事既然問不得,我能要的也就是這般表態而已。

“如此,便有勞二位。”我笑笑。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仍然每日天南地北地閑聊,卻頗有默契,絕口不提那些土匪和夏侯衷,也不提曹叔和曹麟,相安無事。

而繼續往淮南的路上,就算再遇到流民,也無人再來阻攔。馬車大搖大擺地走過,那些人如熟視無睹。

離開雒陽十日之後,我終於回到了淮南。

鐘離縣地處淮南郡東北,經過郡府壽春之後,再走兩日,便是可望見那些我自幼看慣的的山巒和田野。

闊別三年,當我看到鐘離縣的城池,目光定定,望了許久。

“先入城麽?”老張問我。

我搖搖頭:“先去看看我家。”

老張笑笑,趕著車,過城外而去。

鄉人都識得我,自然須得在外貌上做一些功夫。在進入淮南地界之前,我就喬裝了起來。

雲蘭在籍書上的歲數是三十五歲,於是,我也須得扮作三十五歲的模樣。此人雖名下仆人田地不多,但能拿出重金來買地,自是生活富貴。我像鄉間富戶的女眷們喜歡的那樣,將眉毛修細,用樹膠塗在眼皮上,使眼睛變做臃腫無褶的形狀,然後敷上厚厚的粉,再將頭發梳作婦人模樣,腰上墊寬。為了防止萬一,我還吸取了秦王的前車之鑒,把脖子上的玉珠取了下來。

待我走出去的時候,連老張和呂稷都幾乎認不出來。

“如何?”我將聲音放粗,用蜀中的腔調問老張,“像不像?”

老張打量著我嗎,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惟妙惟肖。”

我又照了照鏡子,放下心來。

祖父的田莊在鐘離縣城三十裏外。

每一條同往家中的路,我都識得。三年來,這裏也從未改變。

縣府的人倒不是傻子,祖父的田地雖然一直不曾賣出,但他們也沒有讓它閑著。馬車從狹窄的道路上走過的時候,我望見田地裏到處堆著新收的秸稈。一些勞作的人亦是面熟,都是我家從前的佃戶。

唯一變得破敗的,就是祖父的屋舍。

我走到院門前,只見上面貼著封條,雖已經殘破,門也曾被推開過,但殘紙仍貼在上面,封存的日期和官印仍清晰可見。

心中翻湧起一陣酸意,我沒有進去,又往墓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