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夜7

蘇煜揚怔了下,見那小人兒繃著一張小臉,扭頭避開自己,似乎是在賭氣。他並沒見怪,反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跨出長腿幾步攆上那丫頭,伸手想扯住那只細白小手,到底覺得生疏難堪,咳一聲將手收了回來,臉上擺出冷冰冰的表情,喝她:“站著!”

福姐兒依言頓住步子,兩泡淚花晶亮亮地蓄在眼底,扭過身來,腮幫子氣鼓鼓地,“三爺何事?”

無禮張狂,說話帶刺,簡直與前兩天那個靦腆乖覺的模樣判若兩人。

蘇煜揚心底滿溢融融的暖,將手負在身後緊緊攥住自己衣裳後擺,才算忍住了想刮一刮對面小人兒鼻尖的沖動。

雪面反襯著月色,縱是寒涼長夜,亦有浮光掠動在眼前。再親昵不過的血緣,微妙的化成胸腔裏甜絲絲的熱意,蘇煜揚終還是忍不住,伸出手虛虛拂了下她頭頂,聲音放得柔和低醇。

他說:“做得好。”

福姐兒一天的緊張情緒,被這簡短的三個字重新煮沸了、翻騰起來。

他們要她做了孤女,她本不記得了那些事,無憂無慮地只將一切當作一場虛幻的夢,這輩子她也能糊塗而快樂的過下去。

可他們突然又不肯了。非將她心底最恐懼的那角落血淋淋撕開,殘忍的告訴她那本就是事實。隔著母親的血海深仇,要她委曲求全替他們做個祭品。憑什麽?

面前這人,十年來背著人對她偷偷看顧,任他們把她誑了回來又暗自來示意她不可認命,又是為什麽?內疚?後悔?補償?

多少恨,多少怨,只福姐兒自己知道。如今人在屋檐下,孫嬤嬤也扯了進來,她又能如何?

福姐兒抿住嘴唇,按下心底的嘲諷,仰起臉,對著蘇煜揚嘟起朱紅的嘴唇:“明兒老太太再要罰,我把三爺供出來!”

蘇煜揚“嗐”了聲,忍不住曲指敲了下她額角,“胡鬧!”

自是不能說。這懦弱的男人當著人連自己骨肉都不敢認,又如何敢明目張膽地壞了家裏的大事?

左右逢源,好人都被他當了。福姐兒只覺諷刺。朝他曲了曲膝蓋:“嬤嬤來了,我得去瞧瞧。”

蘇煜揚點點頭,他自是知道的。心裏萬般不舍,喜歡丫頭在他面前這嬌縱模樣。只恨自己不能攬她於懷,痛訴這些年心底不盡的遺憾。

萬般滋味,凝成唇邊一抹復雜的澀意,聲音柔緩夾著不舍:“去吧。”

福姐兒行禮回頭,聽他又在身後道:“遇事不能解,可著彩衣去尋秋蘭……”

福姐兒應了聲,快步朝自己院落方向走了。

彩衣隨在身後惴惴不安,三爺背著三奶奶屢屢來尋十姑娘,避著旁人單沒避著她。三奶奶要問,她不能不答。可也不能得罪了三爺。她該怎麽辦?

昏暗的小院在前,檐下掛了兩只搖曳的風燈,在茫茫夜色中,顯得有些寂寥虛弱。

火苗似乎要熄了,在北風呼號中掙紮著,僅一點殘焰照亮了門前等候的人。

福姐兒心頭一顫,眼睛先一步濕潤了。

“娘!”

她嬌嬌地喊了聲,伸出手去想像從前一樣撲在孫嬤嬤懷裏。

孫嬤嬤在冷風中候了許久,嘴唇凍得有些發青,在福姐兒喊“娘”的瞬間,她的眼睛也跟著紅了。可她不敢上前去回抱那小姑娘。

孫嬤嬤後退一步,僵硬地蹲下身子,“老奴給姑娘請安。”

擡起臉,淚花點點在眼底熠熠閃現,“姑娘向來可好?”

視線飛快地就著微弱的光線打量面前的人。

穿戴華麗,有婢相扶,她的福姐兒終是回到了本該屬於她的世界。只是那張明艷的臉蛋似乎疲憊了些。

福姐兒撲出去的手掌落了空,她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在她面前弓下身子。

刹那北風嗚咽,拂得心尖涼透。

是了,那夢裏的痛楚才是真的。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一步之遙,中間隔著身份之別,主仆之份。

“嬤……嬤嬤……”幼年,她也是這樣喚她的吧?

孫嬤嬤含淚“哎”了聲,側過身讓出路來,請福姐兒先行。

終於屏退旁人,內室裏福姐兒撲跪在孫嬤嬤腿上放聲痛哭。

“……不許我玩……鎮日背書,彈琴,學規矩……一個錯處,教引嬤嬤用藤條把小腿都抽紫了……想我進宮……那宮裏不知如何可怕,蘇家已經死了兩個姑娘在裏頭……”

“福兒想家,想回咱們的家……”

她心底控訴哀求著,仰起臉無聲地呐喊著。可望見孫嬤嬤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那一肚子的委屈,竟一個字都說不出。

“嬤嬤,”她艱難開口,“你怎會進府裏來?”

孫嬤嬤伸手摩挲她頭發,動作輕柔得像是怕將她揉得壞了,“說姐兒在府裏掛念我們,食不下咽,老奴心想,姐兒莫不是吃慣了老奴整治的飯菜,猛一換口味怕是不適應。怕姐兒為此消瘦,急巴巴收拾兩件衣裳就跟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