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夜1

永和十五年,冬。

年關將近,這天卻沒半點轉暖的跡象,北風夾著鵝毛般的雪片,吹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承恩伯府門前,世子蘇煜炆下了轎,饒是兩手一直攏在皮毛捂子裏頭,仍是凍得指節微僵。下來時腳上不知是因白天跪的太多還是因著地面太滑,皂色官靴在落雪的磚塊上踉蹌了下,幾乎跌在地上。給小廝水墨扶住了身子,“大爺,可慢著點兒。”

蘇煜炆不說話,推開小廝邁上台階,裏頭早有人迎門出來,一行人擁簇著他往裏去。

在福祿苑的門前定住,蘇煜炆正了正帽冠拂了拂袖子才垂頭走進去。

丫頭打了簾子,一屋子熱氣夾著濃濃的迦南香味撲面而來。

屋裏坐著說話的幾個婦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身穿鴉青色緞面底子繡蟹爪菊紋,頭戴白金鑲碧璽朝鳳冠的正是他夫人,承恩伯府世子夫人林氏。

“娘乏了,杜鵑才扶著進去躺下。”林氏行了禮,朝他走來,從丫鬟手裏接過擰過熱水的帕子親自遞到他手上,“宮裏可有消息不曾?”

蘇煜炆擡眼瞥了眼屋中人,沒答她的問話,淡淡道:“老五家的沒過來?”

林氏嘆了口氣:“沒來,鎮日的哭。丫頭說沒就沒了,心裏怎會不怪罪我們這些人?”

屋裏沒外人,她堆積了許久的壞情緒,小小地尋了個出口傾吐出來。也只說了這麽一句,蘇煜炆已經面色不善地瞥了她一眼。

林氏垂下眼睛,待蘇煜炆在炕沿坐了,方坐在他身邊抹了抹眼睛:“娘娘可還好?你今兒進宮,去瞧了一眼沒有?發生這樣的變故,她那身子骨怎麽受得住?”

旁邊一直不曾說話的兩個婦人也跟著抹了眼睛,卻是寬慰她道:“想是不必咱們太憂心了,娘娘福澤深厚,又有太醫們照料著,定不會有事的。”

蘇煜炆嘆了口氣,丟開巾帕接過侍婢遞來的茶,淺淺啜了一口,深重的輪廓被茶煙氤氳了幾分,聽他悵然地道:“過兩日你遞個牌子進宮,開解開解娘娘。”

一屋子愁雲慘霧,好久沒人再開口。只聞侍婢們在外輕手輕腳的添炭挑香。

三天前,懷有六個月龍胎的蘇家九姑娘蘇婉月在禦書房門前跌了一跤,眼看落地的胎兒沒保住,自己也因失血而歿了,蘇家上下悲痛異常。蘇九姑娘的親爹娘蘇五爺和蘇五奶奶固然傷心,更受打擊的卻是如今中宮那位正主。

蘇皇後進宮十三年,在頭一年誕下光華公主後便傷了身子,後面幾年不是自然流產就是誕下死胎,身子虧損得不成樣子。隨著年華漸逝,恩寵稀薄,病況愈重,蘇皇後只得接受了娘家的勸說,準許自家的姐妹們入宮為自己固寵。

先是送了蘇家最出眾的三姑娘蘇婉宜進宮,哪裏料想卻在剛入宮的第一年就染病死了。九小姐進宮後,蘇家上下憂心了三年余,終於盼來了個好消息,天子後宮多年不曾添龍裔,陡然聞知蘇婉月有孕,當天就擬旨連晉她兩級份位。

可這晉位的旨意才下沒多久,就發生了這樣的意外,外頭已經開始流傳,說是蘇家女命輕,享不起那潑天的權勢富貴。

蘇煜炆近來深鎖的眉頭就一直不曾舒開。

可蘇家已經再也沒有合適的姑娘可以送進宮去。前兩年因著蘇婉月頗為受寵,家裏一時安定下來,又逢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上門求親,就給家裏的幾個適齡姑娘都訂了親事。

如今余下的幾個,不是樣貌太平常,就是年紀太小,沒一個適合進宮。為這事,蘇煜炆已經煩惱了兩天。

後頭暖閣裏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蘇煜炆擡頭,就見蘇老夫人身邊的杜鵑從裏走了出來:“大爺,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老夫人醒了,叫大爺和大奶奶過去。”

蘇煜炆和林氏連忙跨步過去,外頭二奶奶和三奶奶互相打個眼色,苦笑著重新坐了回去。

裏間,地龍燒的極熱,蘇老夫人頭上勒著赤金鑲琥珀抹額,穿身絳色暗紋夾棉衫子,面色微霜,從杜鵑手裏接了茶道:“娘娘如何?”

蘇煜炆將適才和林氏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娘娘定是要傷神,好容易盼來的孩子,就這麽沒了……”

蘇老夫人冷哼了聲:“老五家的慣來嬌養那丫頭,除了一張臉皮子過得去,哪哪兒都不見福相。她這是隨她娘,沒那化鳳凰的命!”

轉頭盯著蘇煜炆道:“你可有打算?宮裏頭,可不能扔著娘娘獨一個兒,買來的終不可信,不姓蘇的靠不住!家裏頭余下的丫頭,不論定親的沒定親的,趁著這回進宮瞧娘娘,一並帶進去給娘娘掌掌眼。”

林氏心內酸澀,嘴角輕抽,將滿肚子的話吞了回去。

蘇煜炆道:“娘,如今家裏的姑娘,適齡的都嫁了,略拔尖的就只兒子膝下的婉雲,和二弟的婉妍,可年歲都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