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東行客

按照這個時代的常理來講,宦官覆滅、黨錮解除、黃巾敗散、京城又有重軍守護,天下該重新安定下來才是。但初平元年的雒陽城卻仿如邊關一般蕭瑟。

沒錯,初平元年。朝廷又改元了。一年之內多次改元,既代表著皇位更叠,也讓國家上下人心浮動。

青年曹操穿著深紅色的官服,匆匆行走在永和裏的道路上,仿佛要將西涼兵放肆的笑聲甩在身後。董卓手下的兵大都沾有羌人的惡習,搶劫平民、奸淫婦女,眼下他們還不敢往權貴聚集的永和裏來,但橫行外城動輒殺人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想到前些日子關門謝客的雒陽婦醫堂,曹操就心中發緊。好幾個在婦醫堂幫工的女孩子被軍隊掠走,曹操跑西涼軍營要人,只要回來了幾具衣衫淩亂的屍體。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跟阿生交代。

無論外面是怎樣的萬馬齊喑,曹宅依舊迎來了生機勃勃的晚春。曹操一跨進門,就聞到了撲鼻的芳香。人造的小溪潺潺流動,溪水旁邊開著大團大團的牡丹花。桃花已謝,桃枝上開始結出小小的青果。

陽光耀眼,光線裏站著一身青衣不沾粉黛的卞氏,與十步開外穿金紅色綢緞的曹德形成鮮明對比。

“夫君。”

“大兄。”

曹操看到曹德的瞬間就皺起了眉頭:“你不要穿這般花哨,非常時期,被西涼軍盯上了就不好了。”他又轉向卞氏:“你——”他本想說你別學阿生穿衣服,有邯鄲學步之嫌,但到底卞氏低調是政治正確,於是他沒把這句刻薄話說出來。

“舅父和叔父都到了嗎?”曹操問。

“都到了,在松園。”卞氏幫曹操解下帽冠和外袍,又從婢女手中接過汗巾給曹操擦汗。

沒擦兩下,曹操就急著走,都走出幾步了,又回頭喊:“你回去吧,別操心些有的沒的。曹德你跟我來。”

“誒!”曹德受寵若驚,小跑兩步跟上,留下卞氏一個人在原地握緊了巾帕。張氏偏心曹德的妻妾,讓她受了不少委屈,然而眼下這種局面,後宅的事情她真不敢去煩擾曹操。

曹操和曹德兩兄弟急匆匆進了松園,寬敞的廣間裏已經坐了三個長輩:大司農曹嵩,秘書監曹胤和尚書丁宮。每人前面一個幾案,案上各放著一盤胡桃肉和一個青銅盞。幾案右側木桶裏冰鎮著粟米酒,丁宮從中舀出一勺酒倒入青銅盞,然後一口酒一口胡桃吃得暢快。

“阿操和阿德來了,坐,快坐。”丁宮說,因為嘴裏的胡桃肉而有些口齒不清。

曹操眼皮沒擡,直接在曹嵩的案前跪下,挺直脊背雙手交疊向前推出:“懇請父親辭官。”

“孟……孟德你這是何意?!”丁宮放下酒盞,白胡須猛烈顫動,“新帝年幼,正是需要老臣扶持的時候。”

曹胤依舊是滿頭黑發的年紀,這個時候不說話,只是他偷偷朝天翻了個白眼。

曹嵩一下一下地摸著杯盞:“我兒是覺得董卓不能成事。”

“父親,即便是從前梁冀鳩殺皇帝的時候,也沒有軍隊在雒陽城中公然搶劫的;即便是十常侍權勢滔天的時候,也沒有大臣因為一句話在朝堂上被剁成肉泥的。我家豪富,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遭來殺身之禍。”

三十年時間足夠曹操把曹嵩膽小怕事的性格摸了個透,這番話一說出來,容不得曹嵩不動搖。

“我今年五十五,雖然早了些,要告老還鄉也不是不行……”

這話說得丁宮就不樂意了,他比曹嵩還大一些,如今也只是個尚書。“五十如何?六十如何?巨高正是該再進一步的時候,如今依附董公,當上三公指日可待。”

曹操還維持著大禮的預備動作,聲音擡高:“每天戰戰兢兢上朝,生死榮辱在董卓一念之間,這種三公要來何用?父親若是貪戀富貴,就請讓我帶母親、阿佩和家人去青州赴任吧。”

“不孝子!”曹嵩一核桃扔曹操身上,“你帶走了家兵,讓老父死在雒陽不成?”

曹操嘴角抽了抽,但到底管理住了表情,依舊一臉正氣:“家兵又不能帶去上朝。便是我留下千軍萬馬,父親惹怒了董卓,照樣血濺嘉德殿。不如讓我帶去青州,保證父親不會絕後。”

“砰!”曹嵩砸了桌子。

曹德連忙跪下抱住曹嵩的大腿,阻止他沖出去揍曹操。“父親,父親。大兄只是說氣話,您消消氣。”

曹嵩的胸脯上下起伏,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曹德連忙爬起來給父親順氣,兩個人都穿金戴銀,站一起仿佛兩個萬丈光芒的黃金葫蘆。

“孟德快給你父親賠罪。”丁宮說,“進言也沒有你這樣的。”

曹操沒理會,目光平視,面無表情。

曹嵩終於還是一口氣緩過來了,他袖子猛地一甩,大司農官印幾乎是扔在曹操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