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曹昂

光和二年,對於五歲的曹昂來說是一個慘淡的年景。

在冷空氣、西羌和疫病的接連襲擊下,涼州越發不適合老弱婦孺生存。終於在這一年年初氣候反復的時候,向來對他和藹、宛如祖父一般的張翁,以及生母劉夫人接連去世了。

身上加了兩層孝,迫使這個年幼的曹家長子成長起來。他一邊跟隨父親守孝學禮,一邊開始學習待人接物。

“張公這個歲數,也算是壽終就寢。而你與你父親,又不是真的張家子弟,所以要格外注意言行的分寸。”嫡母丁氏一邊給小曹昂整理細麻布制成的喪服,一邊教他,“其實,你只要記得一點就可以了。你是因為感念張公的恩情,才自發去守孝的,張家人之間的任何爭吵都和你沒有關系。”

曹昂抽抽被凍得通紅的鼻子:“我知道了,我就懷念張翁。”

“嗯。”丁氏幫他把腰帶系好,又披上白色的棉袍,目光轉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門口的曹操。

曹操清清嗓子:“咳。你母親說得很對。到了張家,少說、多看,回頭我再慢慢教你。”他微微俯下身體,牽了長子的小手,跟妻子告別,這才往隔壁張府去。

缺了嚴明的家主,張家也成了一灘渾水。

張奐的長子張芝是個文人,全國著名書法家。放在後世,能與鐘繇、王羲之、王獻之一同稱霸魏晉書法史;放到如今,他的草書也已經聲名大噪。但一個已經做到極致的藝術家,大概率是沒有更多的心力去繼承老爹的政治遺產的。

張芝不是妖孽,自然沒成例外。他不懂帶兵打仗,甚至連朝廷的征召也推辭了,一心追求他的藝術。

長子如此,下面的弟弟們就開始蠢蠢欲動。

關鍵問題一:張奐留下的私兵要怎麽分?

關鍵問題二:三年孝期結束,繼承張家資源成為武威太守的是誰?

這兩個問題沒解決,曹操在張家子弟那裏就沒好臉色可以瞧。他一個外姓人,在老爺子生前比自家人還得寵;老爺子死了,又拖家帶口來守孝,這是想幹嘛?這是想分一杯羹嗎?

張芝已經退出了競爭,因而是唯一一個跟曹操表示愧疚的:“家裏的子弟鼠目寸光,倒是讓孟德看笑話了。”

曹操自顧自帶著小曹昂跪坐在角落裏,眼眶還是紅的。“將軍生前多麽英明的一個人……”沒想到子孫卻不爭氣。

兩個大人又相對嘆了一回。

“伯英。”曹操抹了把淚,“將軍臨終前跟我說過,羌人年年扣邊,朝中局勢也越發敗壞。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幾個習文的兒子。你……你若是想,我護送你去中原客居。”

張芝苦笑了一下:“我總要替父親守滿三年。”

“那三年後,我再來涼州尋你。”

張芝猛地一驚:“孟德這話的意思,是要走?”

曹操點點頭:“等將軍下葬,過完七七,我就離開。本來是想留在涼州互相照應的,但似乎……反而是讓幾位郎君誤會我了。”

“是我家對不起孟德啊。”張芝看上去更痛心了,“孟德有少年騎,又有自己的家族為援,哪就是他們說的那樣了?”

“伯英此言差矣。沒有將軍,我就是一介宦官之後、紈絝子弟。無論將來如何,張家的恩情我是不會忘記的。”曹操說話的時候,眼睛直視前方,面部肌肉繃得死緊,因此看不出情緒。

張奐戰功赫赫,如今又被黨錮牽連,是世家大族都樂意來刷聲望的對象。一連兩個月,從停靈到入土,從各地趕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甚至是死對頭段颎都以私人名義發來了十二字祭詞。

唯獨朝廷沒有。

“將軍生前曾為九卿,理應有宮中賜下冥器,天子使者治喪主持,百官會送(注【1】)。”曹操跟曹昂講道,“如今這樣,往大處說是天子在表明黨錮的決心,往小處說則是對張家的侮辱。這也是張家諸位郎君憤憤不平的原因。”

曹昂是曹操的長子,如今又抱養在嫡妻膝下,曹操對他寄予厚望。

而曹操作為一個新手父親,幾乎是完全按照記憶中曹騰的模式來開展教育的。五歲上,政治課就混在禮儀文化課裏一起教了,除此以外,還要練劍和騎馬。即便是在孝期,功課也一天不落下。

教育改變人。

春季回鄉的時候,曹昂的姐姐與弟弟還坐在牛車上被乳母抱,曹昂已經能夠每天騎馬半個時辰了。他人小,就和曹操同騎,身體被父親用雙臂護在中間,也很穩當。

半個嫡子,和庶出的兄弟姐妹是不一樣的。

就連死去的劉氏都沾了他的光,棺槨能夠回鄉。“雖說妾室不入祖墳。但為了阿昂打算,也不能讓她葬得離祖墳太遠。”丁氏是這般說的,曹昂也承嫡母的情。

樸素的棺槨就跟在車隊後面。曹昂每天去燒一紙祭文,然後給嫡母奉上一盅湯。連丁氏都嘆:“阿昂真是平穩啊。”說純孝什麽的是後世的套話,身帶傲氣的東漢大族嫡妻更看重曹昂的性格和天賦——有當家族繼承人的潛質,那就值得她培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