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槃生垂手而立,不按月兒吩咐的入座,也不急於退下。他滿眼惶惑地看著桌上的女子,正滿眼含淚,狼吞虎咽,毫無形象可言地胡吃海塞著滿桌珍饈。

即便吃得如風卷殘雲,槃生絲毫感受不到女子對於美食的喜愛。更像是發泄壓抑已久的憤懣,都化在了食欲之上。

果不其然,在強塞下半個蟹粉獅子頭之後,少夫人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像是決堤的閘口,想用盡周身最後一絲力氣去維持著體面的形象,然而理智在崩潰的刹那,體面是那麽微不足道。

原來方才堅韌不拔的少夫人,也有她脆弱的一面。

槃生小小年紀,便見慣了這世上的諸多層面。但他從來沒見過這世上有人可以這麽美……確切地說,他也不知道什麽是美。只是他從未曾想過,有人可以在哭得如此狼狽的時候,還能這麽好看。

他沒讀過什麽書,對於梨花帶雨這類附庸風雅的詞是想不出來的。但他看著那一粒粒晶瑩的淚珠劃過粉撲撲臉蛋時,想著珍珠瑪瑙也便好看至此吧。

好看的人,連眼淚都是值錢的。

槃生訥於言,也囿於身份,只能站在旁邊靜靜看著少夫人哭,不去勸慰,只能默默陪伴。

良久,月兒哭累了,覺得壓在胸口的一團火苗也逐漸熄滅,裝淚闌幹的她掏出帕子好頓擦拭,終在看著隨身帶的小鏡中自己花貓一樣的小臉時,噗嗤一聲,破涕為笑了。

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丟人了,明明是勝者,有什麽好哭的?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以後難的地方多了去了,還能事事都要哭一哭麽?

“讓你見笑了,坐下來,吃點東西。我對面半面桌子的菜我都沒動,你別嫌棄。”

槃生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沖著了哪路神明,長久以來他乞討,偷竊,給人拉過黃包車,給富家小姐提過購物籃,被打,被罵……不過是為了討口飯吃。

可今兒有人對他說,“坐下來吃,別嫌棄”的時候,他卻挪不動步了。

少年人的心思連自己都猜不透,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槃生這不過剛長成形的年紀,不知為何,也在今時今日,生出一絲敏感多情的自尊心來。

月兒拭了淚痕,又補了些散粉口脂,早已恢復了原本玲瓏嬌俏的模樣,她見槃生仍執拗著不肯入座,聰慧地想到了這孩子怕是不好意思了。

於是笑得更溫和了:“作孽似的點了這麽多菜,她卻走了。浪費糧食太過可惡了,你就當幫我個忙,替我分擔一些罷。”

台階給的十足,槃生再滯滯扭扭的,便不似個男人了,於是入座低頭吃菜。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餓了一天了,怎麽吃著錦東城最好的館子,卻味同嚼蠟。

二人沉默的當口,慶哥端著青鱔煲進來了,依舊是一臉禮貌到諂媚的笑意,卻絲毫不讓人反感。

面上討喜,本就是他這行當該有的職業素養。

月兒從手包中掏出些美金,客客氣氣地遞到慶哥手裏:“方才的事,多謝小哥幫忙。”

於旁人聽起來,是這一煲青鱔結下的善緣,於二人心中,自然明白說的是慶哥不多言語之恩情。

慶哥心領神會,拒了月兒的好意:“少夫人放心,小的做該做的,說該說的。”

二人即將離開包房時,槃生將月兒交給他的那沓美金還給月兒:“掌櫃說,少帥在這裏的戶頭上有不少錢,少夫人無須再往裏存錢了。”

月兒驚愕,方才應對莉莉的所有底氣,皆是來自她叫槃生去櫃台存了不少美金。原來誤打誤撞,人家看的還是少帥的面子。

“那也就是說,這盤青鱔,真的是給少帥預留晚餐的?”

槃生點頭。

月兒方落在肚子裏的一顆心又憑空懸了起來,但轉念一想,吃了也就吃了,大不了今晚回家把錢還給他便是,於是吩咐店家將剩下的菜用食盒裝了起來,她要去明家學法語了。

剛上車,月兒回頭,見慶哥站在不遠處向她招手,於是叫司機等了片刻,自己走向慶哥,二人朝偏僻處去了。

“月兒,好多年不見了。方才軟包房裏怕隔墻有耳,沒敢攀談。”

“慶哥,我……如今是明家獨女,少帥夫人,明如月。還望您……”

慶哥趕忙點頭:“明白了,都是苦命人,你能有個好身份好前程,我看著也高興。打今兒起,我便忘了月兒,只記得少夫人就是了。”

月兒心懷感激,仍舊想靠金錢略表心意,慶哥卻無論如何不肯收下。二人你推我搡,又怕被人看見,最終,月兒滿心感激地一謝再謝,見四下無人,回了車上。

然而巷子的盡頭,吃了癟正滿心怨懟的莉莉小姐,仍舊不甘心地未曾離開,正看見二人謙讓的一幕,怒火被狐疑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