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第2/3頁)

叭夯寨就是其中之一。

準確地說,它已經不屬於午陵縣,挨著午陵山邊緣,原是一片山谷裏的密林,被寨民硬砍出一片平地來種莊稼蓋屋——因為距離山林太近,怕野獸襲擊,房屋多是吊腳樓,杉木房架一起就是三層,底層大半留空,用於豢養家畜家禽,上兩層住人,屋頂鋪蓋密密的青瓦。

山裏人喜歡補舊,不愛換新,房子有了紕漏就打補丁樣這釘一塊那填一塊,所以即便是寨子裏頭最年輕的房子,也至少是四五十年前蓋的了。

最近的公路距離寨子十多公裏,不通路的部分,只能靠腳或者騾子走,這樣一來,這寨子更加無可避免兼肉眼可見的荒廢了:一入夜,只四五戶亮燈,門前莊稼地裏的野草長到人的腰那麽高,也無人過問。

……

時間是半夜一點多,叭夯寨裏最氣派的那座吊腳樓,依然亮著燈。

當然,說它氣派,並不是指它多麽嶄新豪華,它同樣破落,且跟寨子裏其它的房子一樣,有種年久失修的危樓感,這“氣派”二字,只不過是因為它房架子最高大,還因為房頂上立了口私裝的、用於接收電視信號的衛星鍋,以及一片亮簇簇的家用太陽能電池板。

江煉住二樓,正在洗澡,剛把腦袋打滿雪白的洗發水泡沫,那嘩嘩的水聲就沒了。

江煉沒好氣,伸長手臂,咣咣拍了兩下高處的熱水器。

水又來了,淅淅瀝瀝,然而支撐著把他滿頭的泡沫澆趴下時,又沒了。

泡沫水流了全臉,不好睜眼,江煉擰著眉,又憑著感覺伸手去敲,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沒掌控好,就聽咣當一聲,似乎是螺絲松了,熱水器要往下掉。

江煉嚇了一跳,趕緊往後退開,然後一抹眼睛,擡頭去看:還好,熱水器只掉了一邊,原本掛得平直,現在呈三十度角往下,猶在晃晃悠悠。

江煉無語,罵了句:“我去。”

他拽了條毛巾擦頭發,擦著擦著,鼻子嗅了嗅,覺得洗發液的味道還是太濃,實在難以敷衍——又去外頭拿了兩瓶礦泉水進來,低下頭,捏著瓶身對著腦袋又擠又倒,終於把這趟“沐浴”給湊合過去了。

穿好了睡衣出來,聽到樓下有篤篤的剁刀聲,知道老嘎還沒睡,於是徑直過去,扶住顫巍巍的木欄杆往下看:下頭空地上燒著火炕,鐵架子上支了口鐵鍋,老嘎蹲在地上,正埋頭篤篤剁砧板上的臘肉。

其實當地人更習慣把火塘設在屋裏,暖和、搪風、擋雨,還方便冬天熏燎臘肉——老嘎屋裏也有火塘,但只要天氣合適,更偏好在外頭起灶,大概是熱愛大自然吧。

江煉叫他:“老嘎!”

老嘎擡頭。

這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頭發還是黑的,都是粗硬的短簇,但滿臉黝黑溝壑,穿七八十年代下鄉幹部愛穿的藍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領口紐子扣得整整齊齊,倒是不嫌勒。

江煉拿手示意了一下屋內:“熱水器有一邊掉了。”

老嘎哦了一聲:“我明天給它加多根釘。”

“你幹嘛?”

“吃飯。”

“半夜吃飯?”

“什麽時候餓什麽時候吃飯。”

一日本不必拘於三餐,什麽時候餓什麽時候吃,江煉覺得老嘎說得挺有哲理,一時間竟找不到更絕妙的話來應和,於是走回屋裏、墻掛的鏡子前。

這鏡子和吊腳樓一樣古老,是面長方形的半身鏡,金色油漆的木框已經斑駁得差不多了,鏡面右下還貼著邊角脫膠翹起的濃綠艷紅山水畫,題詞曰“好山好水好時代”。

好山好水好時代裏,清晰地映出江煉的形容。

年紀不算大,撐死了二十七八,頭發因著毛巾的一通猛揉,毫無造型地四面支棱著,臉長得不賴,屬於人群中辨識度和回頭率雙高的那種,眼角略微上揚,據說這種眼型的人,通常都會有點傲氣,眼睛就更難形容了——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透過這扇窗戶,你除了能看到點萬事都無所謂的松垮,其它的什麽都看不到。

江煉突然倒吸一口涼氣,連解兩顆扣子,把半幅衣襟往一邊抹開:脖頸一側,被節竿抽過的地方,之前還沒破的,只是腫得老高,像趴了條肉紅色的大蟲子——然而現在破了,血流得條條道道,有淡有深,總之有點不忍卒睹。

江煉抽了紙巾擦拭,順手抹了點藥膏,試探性地往傷口邊緣處擦了一下,又痛噓著縮了回來,喃喃了句:“太狠了。”

這簡直是土匪啊,上來就打,呃……也不是,打之前還嚷了話的,沒聽真,似乎是什麽“狐狸”、“腰子”,大概是黑話。

幹爺說的沒錯,這湘西的深山老林裏,果然出狠辣人物:那女的,招招快準狠,也不知道是什麽來頭,尤其最初反手那一抽,不誇張地說,那要是把刀,他當場就被摘瓢了,即便如此,那力道還是差點湧上顱骨、把他打出腦震蕩來,以至於他打鬥全程眼前發黑,腦子都是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