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時令進入八月,日頭愈加潑辣,照在人身上,沒多久便是一腦門子汗。

長華宮是皇後的寢宮,因地勢低窪,每年夏日都比別處宮殿更為炎熱。寢宮南側的清露殿因處通風口,便成了夏日避暑勝地。

此時殿內牽線搖簾已搭好,熱風自四面扇窗吹來,途徑玉榻前的兩盤冰盆子,熱氣便散了,再拂上面頰,就只余清爽。

玉榻上側臥著一位女子,一手支額,正盍眸聽身旁宮人說話。

日光透過薄紗照入,她髻側的一支琥珀頭金簪瑩瑩發亮。五官沉肅,整張臉白皙柔膩,泛著珍珠般的華光,威儀又不失美艷。

她便是如今大鄴朝的皇後岑清秋,亦是壽陽長公主和戚北落的生母。三十好幾的年紀,卻依舊嬌嫩如少女。

皇後治下甚嚴,殿內宮人嬤嬤俱都整整齊齊侍立在旁,各司其職,無論上頭人說什麽,都目不斜視。偌大的宮殿,就只聞衣料摩擦細碎聲響。

話音落定,又過了好一會兒,岑清秋才緩緩睜開眼睛,染著丹蔻的玉指“嘚嘚”叩著玉榻,若有所思。

“那丫頭,當真把沈貴妃教訓了一頓?”

秦桑頷首道是,“那顧家二姑娘不僅當面反駁了沈貴妃,還說得她毫無還嘴的余力。”

岑清秋嗤笑,“她倒是個懂分寸的,怎的上回絕食的時候,就不見她動動腦子?”

她邊說邊從盤子裏取了顆冰湃的荔枝,正要往嘴裏丟,忽想起什麽,停下來,將荔枝拿到眼前,翻轉手腕細看,柳眉慢慢擰起一個結,賭氣地丟回盤裏。

“這臭小子,上回從本宮這把荔枝全討了去。本宮還當是他自己想吃,便一個沒留全送去了東宮。他倒好,又一個也沒留,全攪成汁子送去了顧家。”

“這幾日他往顧家跑的次數,可比上長華宮多得多。這要真把那丫頭娶進門,他心裏還有本宮這個母後麽?”

秦桑忍笑。

她是打小侍奉在皇後娘娘身邊,又是隨她一道入宮門的,最清楚她的脾氣。越是現在這樣豎眉瞪眼,就越說明她沒生氣,抱怨兩句出出氣便好。

外頭人沒真正見過皇後娘娘,便人雲亦雲地傳什麽“皇後尚武”。而真正接觸過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個性情中人,刀子嘴豆腐心,除非對方當真觸及她底線,否則她輕易不與人較真。

這顧二姑娘上回的所作所為,的確叫人寒心。皇後娘娘也是愛子心切,氣狠了,才會想著辦個選秀,殺殺她威風。但最後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壽陽公主幫忙遞個台階,她便就勢作罷。

秦桑轉了轉眼珠,“太子殿下冷清了這麽些年,從沒給過旁人好臉,難得遇上個可他心意的姑娘,就一股腦兒把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幹勁全用上,這才猛浪了些。殿下心裏還是記掛娘娘的,昨兒還親自去鳳雛宮,幫娘娘也出了口惡氣呢。”

岑清秋翻個白眼,“你別打量本宮不知道,他那是為本宮去的嗎?說出來,本宮都替他害臊!”

可話雖如此說,她臉上到底是露出了個笑模樣。

秦桑舒口氣。

這些年,陛下雖沒做出“寵妾滅妻”的事,但對皇後娘娘的冷落,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夫妻間最忌諱有心事,眼下沈貴妃失寵,陛下身邊又未有新歡,正是個好機會。

秦桑便鬥膽勸道:“奴婢聽聞陛下這幾日聖躬不安,娘娘要不抽空過去瞧瞧?”

岑清秋眉眼驟然冷淡下來,撫了撫衣裳上的褶皺,“本宮去瞧他,沒得把他聖躬越瞧越壞咯。”

秦桑還欲再勸,她只一擺手,鳳儀盡顯,只字未提,已足以叫人心顫。

氣氛安靜下來,這回連秦桑也不敢開口說話。

岑清秋歪回榻上,兩道目光在荔枝上盤旋。

因上回的事,她對這顧二丫頭還有意見,可也確實得承認,壽陽公主說的對,小丫頭柔順的性子和戚北落身上的戾氣正好互補。

況且這回,小丫頭也誤打誤撞,幫她收拾了沈貴妃那一大家子,著實讓她揚眉吐氣了一番。

所謂敵人的敵人,那便是朋友,再給她一次機會,也未嘗不可……

她長出一口氣道:“再有幾日就是顧家老太太的壽辰,她同皇家沾親帶故,你備份禮替本宮送去盡點心意,順便遞張帖子,叫她家二丫頭進宮,陪本宮一塊賞賞荷花。”

秦桑微訝,旋即明白過來,歡喜地應是,正哈腰後退,又聽上頭人悠悠道:“帖子多寫點,往別家也送送,可不能讓人家以為,咱們非她不可,到時候又蹬鼻子上臉。”

秦桑心裏暗暗嘆了聲,垂首下去照辦。

帖子寫好,內侍拿著正要往宮外頭跑,秦桑又把人拉住,“帖子送去東宮,托太子殿下轉交便可。”

這母子倆性子都倔,上回因賜婚的事吵過一架後,兩人都死繃著不見面、不服軟。眼下台階有了,仇也該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