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蘇玟並不是一個很勤奮的人。

一天裏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睡覺,但是,一旦下決心去完成某件事,她就能投入自己都無法想象的熱情和精力。

譬如說改變口音。

從重音落點到語調起伏,以及兒化音和卷舌音,包括某些輔音發音的顯著或輕微的區別——想要一一改掉並不容易。

但是,她的父母來自不同的種族,有著不同的母語,她的成長環境裏又充斥著人類的通用語,搬來東大陸後還要學惡魔語,她從小就處於不斷學習語言的狀態。

父母日常使用的語言從來沒有統一過,偶爾發生爭吵的時候,那更是一團混亂,所以對她而言,學習語言的感覺並不陌生,她甚至還敢說自己頗有經驗。

她咬著牙拒絕了不管白天黑夜困了就睡的生活,在慶典結束後依然每天都跑去鎮上,在台階上坐著閑聊的老人,集市上因為顧客稀少而無事可做的店主,甚至是在酒館裏喝酒的獸人,只要對方沒有表現出拒絕她加入談話的意思,小姑娘就一臉乖巧地和他們聊天。

蘇玟一邊聽一邊說,模仿身邊每個人的發音方式和習慣——哪怕他們之間也並不相同,但是總歸都和海登帝國的口音大相徑庭。

期間偶爾遇到薇薇和阿爾克斯,這對以自己種族壽命計算都很年輕的情侶,最近總是很忙碌,他們有不同的工作要做,結婚這件事看上去好像相當復雜。

他們打個招呼,小姑娘就抱著自己的一疊筆記咬著嘴唇看他們行色匆匆地離去。

兩人都誇贊過她的進步,她聽上去越來越像是東大陸的居民,那些玉蘭城生活裏遺留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推移仿佛也越發淡化。

盛夏逐漸來臨,天氣越發炎熱,酒館裏的獸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們許多都是紅河對面崗哨群的戰士,跑來人類的鎮上喝酒,臨走還要帶上幾桶回去,也有些是路過的遊騎兵,他們的坐騎就在酒館門外等著,矯健的黑豹、背生雙翼的飛馬、披著重甲的犀牛、高傲斂翅的獅鷲等等,偶爾還會有龍獸,他們或趴或站著等待自己的夥伴出來,打量周圍人類的目光冷酷又銳利。

幾個獸人放下了一幹二凈的酒杯,一邊說話一邊走出了酒館,其中的狼人隊長心情很好,伸手把金發小姑娘拎到了坐騎上,順便將人送回了村裏。

到達家門口的時候,蘇玟從那只鳥龍背上跳下來,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龍獸碩大的腦袋。

向來高傲的鳥龍舒服地哼了一聲,高興地仰起了頭,綠紫交輝的美麗羽冠在風中顫抖,羽毛豐滿的雙翼都微微張開,像是在表達自己歡樂的心情。

龍背上的狼人有些詫異,“她喜歡你。”

“啊。”

蘇玟看向那只鳥龍,後者有一雙銅鈴大小的澄黃眼眸,半透明的瞼膜下,那鮮亮的色澤宛如燦爛的黃水晶,豎立的瞳孔似乎有些嚇人,但她卻不這麽覺得。

“你真漂亮,小姐,”蘇玟壯著膽子又摸了摸她,然後仰起頭看向那個狼人龍騎士,“該怎樣才能有一位這樣的夥伴呢,先生?”

龍獸又哼了一聲,顯然對這個表白感到很滿足,幾個獸人都沒見過這種場景,他們面面相覷,狼人看了她一眼,“密語森林的北部有很多她的同族,與他們戰鬥,記得要一個人,直到他們當中有人認可你。”

這支遊騎兵小隊在原野間飛馳而去,很快消失在道路盡頭。

蘇玟其實還有問題想問,譬如說他們會不會一擁而上把我撕碎,或者那麽大一片森林說不定還沒找到巢穴就餓死了等等,不過,假如問出來的話,這些習慣於浴血戰鬥的獸人一定會很鄙視自己。

小姑娘悻悻地轉身回家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幾千米之外的田野上,獸人騎兵們正一臉驚悚地滾下坐騎,動作快得充滿惶恐,這些精英戰士紛紛跪倒在路上,姿態敬畏而卑微。

他們雙手按著地面,腦袋都幾乎要埋進了路邊的草叢裏。

那些魔獸或者龍種坐騎,也不約而同地趴在了地上,為首的鳥龍小姐全身都在顫抖,一雙黃燦燦的眼眸裏寫滿了恐懼。

他們前方的不遠處,有人站在路中間發呆。

惡魔樣貌的男孩歪頭看了過來,融金般的眼眸亮得驚人,身後的尾巴慢悠悠地晃著,手裏抓著一只通體冰藍的四翼霜鳥。

這種一口吐息足以凍結一片海洋的八階魔獸,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叱咤風雲令人聞之色變的存在,此時此刻卻已經死得不能再死,身上也沒什麽傷痕,只有被擰斷的脖子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弧度。

然而,獸人們包括他們的坐騎,沒有誰的目光敢落在那個人的身上,甚至也不敢看他的手裏有什麽東西,他們只是死死盯著地面,將眼前的一叢野草數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