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奔(01)

這一年的除夕繼承去年傳統,傅聿城從很遠開車趕去同她見一面,他們在拿罐子的達納依德前面分享了一支煙,說來年的計劃,臨別時熱吻。

天氣賞臉地撒了些雪粒,傅聿城回去路上跟著電台廣播哼歌,覺得雖有困難,但一切都向著光明那方。奇怪,他以前從來不會覺得一個女人會成為自己的動力。

後來學校開學,舞團也恢復運營,立春之後溫度一日高過一日,舞團建築樓前那株覆墻老樹冒新芽。今年劇目表排出來,趕在梁芙去莫斯科學習之前,排了兩出經典劇,其中便有《吉賽爾》。

梁芙讓負責票務的老師留一張內場票,最佳觀賞位置。老師問給誰,她笑吟吟說給男朋友。

傅聿城收到她留票的消息,計算時間,離開演足足還有一個多月。

他從小到大沒少被人說心思重,這個形容多數時候都是貶義。周末回家一趟陪趙卉吃飯,石阿姨幫忙摘菜。老舊房子裏地板刷得很幹凈,板凳上竹篾蔬果籃裏一把青翠豌豆苗。石阿姨掐著菜尖,笑說:“阿城最近開朗好多,是不是談戀愛啦?”

飯後傅聿城幫忙刷碗,趙卉挨著他詢問是不是有這麽一回事。他沒否認,婉拒了趙卉要看照片的請求,說這事來日方長。

這是活到快二十四歲的頭一遭,傅聿城覺得春天是個這樣生機盎然的時節,以至於他放下了一貫以來對遠慮近憂的警惕心,被突然降臨的壞消息砸了一悶棍。

那天是傅聿城生日。

晴好一陣之後連連降雨,到生日當天也沒停。

傅聿城喊上楊銘和喬麥晚上一同喝酒,同時也叫了邵磊,預備正式把他這位朋友介紹給梁芙。

梁芙和周曇團裏有訓練,要結束之後再來。

這頓酒從晚上八點喝到晚上十點,邵磊已和喬麥、楊銘打的火熱,仍不見梁芙兩人趕到。

邵磊揶揄:“梁小姐該不會放你鴿子吧?”

傅聿城離席去外面打電話,門廊外雨勢滂沱,電話沒接通,再打周曇的也是這樣,“嘟嘟嘟”長鳴讓他莫名難安。

直到晚上十一點,周曇打來電話,來不及說清前因後果的焦急,讓傅聿城趕緊去一趟醫院,“……梁芙出事了。”

暴雨讓崇城交通徹底癱瘓,聲勢之大,似要把這座不夜城連根拔起。怎麽坐在酒吧裏和朋友暢談的時候渾然不覺。

傅聿城羞愧於自己的毫不敏銳,為什麽不堅決一點,周曇打不通那就打給方清渠,打給梁庵道,打到劇院去……總有一個地方能探聽到梁芙的下落。

醫院病房外已經圍滿一圈人,眼熟的不眼熟的。在這種情況,傅聿城跟最不願見的章評玉打了個照面,然而對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知道今天不是發難的時候。

梁芙躺在病床上,過多的關注讓她不勝其煩。傅聿城趕到的時候,正撞上她發脾氣,讓所有人都走。

梁庵道小心翼翼求個赦免,梁芙把被子拉上蓋過頭頂,說你也走。

最終他們都沒走,守在門口,也不知道在等什麽,得到什麽指令才能散去。還是梁庵道主持局面,讓大家都先回去。

傅聿城當然沒走,哪怕今天梁芙氣得要拆病房,他也要見上她和她說過話才安心。

候了一會兒,傅聿城嘗試進去跟梁芙說話,章評玉瞧她一眼並沒有阻止。

梁芙在哭。

人縮在被子裏顫抖,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的手從被窩裏拿出來,掰開攥進自己手裏。

她自淺綠色的被單裏露出一只眼睛,仿佛被清水浸過的玻璃珠,看著傅聿城哽咽著說:“……我想吃奶油小方。”

是崇城特產,淡奶油,放進嘴裏就化了,一點也不甜膩。他們小時候都吃過,雙百分的獎勵,或是生日那天的加餐。

於梁芙而言,那時候開胯拉筋,痛到昏厥,哭著堅持下去的信念,就是梁庵道開車來接,經過紅寶石的店面。她盤腿坐在車裏吹冷氣吃蛋糕,梁庵道問她痛嗎,要放棄嗎?她說不,不要放棄。

傅聿城蹲在床邊,不知道怎麽拿捏語氣才能讓她不那麽難過,她只有這點願望,可他滿足不了,整個被雨傾覆的城市也滿足不了,“……天一亮我就去給你買。”

可是她的這一晚這樣長,等多久才能到天亮呢。

她咬著唇痛哭,直到傅聿城坐上床沿,幾乎是強硬地把從床上扶起來,手臂環過她的肋骨,把人抱進懷裏。

方才在門口,周曇告訴他。

暴雨讓舞團老化線路短路,那時候一班演員剛從練功房出來,下樓梯時燈滅了,好幾個人踩空摔倒。梁芙走在最前,摔得最嚴重。

嚴重到,以後她或許還能跳舞,但一定跳不了32圈“揮鞭轉”了。

醫院總是有點兒暮沉的恐怖氣息,然而說白了這只是一個修復創傷的地方,和修理廠沒有兩樣。並未有心恫嚇世人,是世人有欲望才有憂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