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故

商姒把臉埋進臂彎裏, 遲遲不說話。

宋勖繼續循序漸進, 開始引經據典, “陛下您看, 漢高祖本無名之輩, 因其知人善用, 察納雅言,方能成就霸業。陛下再想, 齊桓公有管仲, 高祖有張良、韓信, 秦皇有韓非、李斯, 您如今有昭鼎力扶持,還怕什麽?”

商姒身子微抖,宋勖面露詫異之色,心道這不應該啊, 正要繼續說,卻見少女一下子站起身來, 大笑出聲道:“朕知道了, 宋先生不必再說!”

她因為憋笑憋得久了,雙靨有些泛紅, 但無論怎麽看, 臉上都無一絲傷心之色。

她哪有那麽脆弱, 倒是沒料到,宋勖說上一句重話來,就直覺地補上十句馬屁, 當真讓她想笑。

宋勖得知自己是被騙了,哭笑不得,終是甩袖道:“罷了,罷了!陛下既然高興,那就拿臣尋開心罷!”

商姒笑著笑著,卻斂了笑意,忽然對宋勖擡手一禮,“這幾日有勞先生費心,朕還是要謝過先生。”

宋勖連忙去攙她,大驚道:“陛下萬萬不可行禮,禮法不可廢。”

商姒輕笑道:“禮法?若非要這般計較,朕是商姒,不是商述,先生自然受得起這一禮。”

宋勖也不再阻攔,只能受下這真心誠意的一拜,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忽然發自內心地慨嘆道:“臣對陛下又再一次改觀了。”

商姒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宋勖卻忽然反應過來,急急道:“差點就忘了,方才已經浪費了些許時間了,陛下快看書罷,臣就在這裏守著陛下。”

“……”商姒臉上的笑容僵了片刻。

算你狠。

……

雖長安入秋了,入秋的第一場雨卻下得遲,白日天氣沉悶得人透不過氣來,到了晚間,瓢潑大雨卻傾瀉而下,暴雨拍打著屋檐,風聲交雜著嘈雜的雨聲、雷聲,將商姒從夢中吵醒。

商姒坐起身來,摸黑喝了口茶潤嗓子,總覺得有什麽不祥的事情要發生,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急切的腳步聲,守衛宮門的侍衛一進來,就立刻跪伏在地,大呼道:“陛下!宮外傳來消息,說、說是……”那侍衛面露哀傷之色,“陸大人病逝了!”

商姒霍然起身,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

“陸大人在日落之前便有些不行了,陸廣大人已經命人開始籌備後事,就在方才,陸府傳出隱約哭聲,陸大人是三朝元老,隨後尚書台便連夜差人來了,小的不敢拖延消息,連忙過來通知陛下。”侍衛哀慟道:“陛下節哀!”

商姒閉了閉眼。

之前康黎就來跟她提過,說是陸老病危,但陸老身份特殊,她也不好直接出宮去探望,加之康黎突然那麽說,顯得別有居心,商姒更加不會去了。

沒想到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陸含之是忠心老臣,當初也只有他,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挑釁遲聿,這世上人心都向著利益,大曄那一批舊臣都漸漸開始妥協,只有那些老臣勉強支撐著王朝最後的氣數,陸含之一倒,這片天也塌了大半。

“傳朕旨意,追封陸含之為懷鄉候,以王侯之禮厚葬。”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明日一早,朕便親自去陸府吊唁。”

其時正是九月末,三朝元老過世,滿朝大臣都要前往,陸府一片縞素,陸家長子陸廣站在靈前,對每一個前來祭奠先父的人彎腰行禮,以示感恩,雙方見過禮,陸廣便站在一邊,默默垂淚,聽著他們對陸老的說著最後的告別之語。

商姒換了素雅裝束,乘車從宮門出來,徑直到了陸府,陸家下人知道是天子親臨,誠惶誠恐進來送信,陸廣聞言便出來迎接,領著百官就要對商姒下跪,商姒連忙伸手托住陸廣,低聲道:“你父陸老,光明磊落,一心為民,勤懇一生,朕心底亦是難受,不必行禮。”

“謝陛下。”陸廣站起身來,不敢擡頭看面前的少年,只讓開了身子,商姒站在陸含之的靈柩前,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百官,每個人都心思暗藏。不得不說,若單論風骨品德,她是萬分欽佩陸含之的,但是若論審時度勢,這些朝前看的百官又能有多大錯呢?

她不動聲色,祭拜完陸含之,待到天色漸晚,百官都漸漸散去時,商姒正要離去,原本跪在地上的陸廣卻忽然喚道:“陛下!”

商姒轉身,“何事?”

陸廣擡頭,人生第一次大膽地直視天顏,卻發現眼前的天子,年紀竟比他小上許多,看著不過是個俊秀的少年郎,陸廣更加有底氣,低頭朝天子拜道:“家君亡故,如今在家君靈前,恕臣無禮,陛下想知道,家君臨終前說過什麽嗎?”

商姒不語,陸廣又徑直說道:“家君說,這個大曄的天要榻了,他嘔了血,大喊三聲‘亡也’‘亡也’‘亡也’,便再也沒了氣息。”

商姒冷淡道:“你與朕說這話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