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位

太陽落山後, 天地陷入黑暗, 那一條街果然亮起了花燈。

依著街道亮起的花燈照得長街如晝, 花紅柳綠與天上群星交相輝映, 湖面上波光粼粼, 人影晃動, 女孩兒們穿著裙子,香風陣陣, 環肥燕瘦, 令人目不暇接。

商姒站在橋上吹風, 長發亂舞, 阿寶舉著蓮花燈環著她跳來跳去,“樂兒,你聞聞,是不是很香?”

商姒低頭一嗅, 蓮香撲鼻,清冽幽香, 阿寶又拉著她走到湖邊, 耐心教她道:“我祖母說,姑娘們放花燈是想要一個喜歡自己的兒郎, 她們會在這裏許願, 把願望寫入小紙條上, 隨著花燈送出,據說天上的神仙會保佑她們的!雖然樂兒已經有我了,但是也要學會放花燈, 要和那些姑娘們一樣,樂兒都不喜歡笑的。”

商姒寫好字條,捧著蓮花燈在湖畔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到湖面上,閉上眼默念了一句什麽,又睜開眼,將花燈送出去,花燈的暖光照亮她白玉無瑕的側臉,顯得她今日格外溫柔,全無平日的蒼白清冷。

她看著那盞燈沿著水流飄下去,越來越遠,遠到看不見了,才迎著風起身,廣袖獵獵作響。

阿寶笑著問道:“樂兒許的什麽願呢?”

商姒淡淡一笑,目光廖遠,沒有說話。

遲聿站在不遠處,擡頭看了看滿街花燈,人群攢動,她的身影漸漸從他目光所及之處消失了,他靜立許久,君乙將那蓮花燈截獲,將紙條遞給他。

遲聿慢慢展開,低眼掃了一眼。

——安。

只有這個一個字。

他淡淡一哂,低喃道:“倒是有趣。”

君乙站在一邊,暗暗觀察著遲聿的表情,發現這位主公的臉色早已恢復平靜,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暴怒,而是不顯山露水的。

遲聿淡淡道:“去宮裏將天子龍袍、冠冕拿來。”

“啊?”君乙一愣,問道:“主公不要抓人了麽?”

“她不會跑了。”遲聿語氣篤定,目光微掠,冷淡瞥了他一眼,“還不快去?”

君乙連忙快步退下,匆匆離去。

遲聿站在人群中,他氣質極佳,吸引了不少妙齡少女駐足側目,她們紛紛朝他丟手帕香囊,香風撲到他的袖口,更有甚者掩唇笑著過來,柔聲問道:“敢問足下是哪家郎君?”

遲聿微微一笑,端得是意蘊風流,高不可攀,“我家中已有妻子。”

那女子露出失望之色,黯然離去。

商姒靠猜燈謎贏了幾壇酒來,和阿寶一起坐在酒樓上,對著風喝酒。

她心情極好,展臂對著風,笑道:“我從未想過會有今日,這般自由快活。”

阿寶臉色微紅,好奇問道:“樂兒從前沒有自由嗎?”

“沒有。”她拎著酒壇,直接仰天倒灌幾口,笑著瞥他一眼,嗓音微啞,“我啊,我沒有家人,我身邊人將我管束得嚴。阿寶,告訴你個秘密,我是偷偷逃出來的。”

阿寶心裏一緊,心仿佛被揪了揪。

商姒憑欄揉了揉太陽穴,動作灑脫,仿佛回到了曾經男裝的時候,她說:“我以前被關起來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這個天下是這樣的。我以為,這個天下的人都是奸惡之徒,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目的,都不會管別人的死活,每個人都頂著一張虛偽的臉。”

阿寶呐呐道:“……不是這樣的。”

“是啊,不是這樣的。”商姒又灌了口酒,一腳踩到欄杆上,想要撩起袍子,忽地反應過來自己穿的是裙子,又索然拂袖放下腿來,往一邊桌上一坐,繼續道:“若非遇見你與婆婆,我又豈會知道,這天下仍舊是有好人的,是我從前錯了,今後也想好好過一遭。”

阿寶擡手摸了摸腦袋,傻乎乎一笑。

真是個傻小子,卻也可愛得緊。商姒看著他,一對眼睛笑彎成了月牙兒,興致勃勃道:“阿寶,你從前又是怎樣的呢?”

“我喜歡雕東西,做一些小玩意兒。”阿寶想了想,說道:“我祖母總想讓我娶媳婦兒,我以前不願意,可是樂兒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比誰都好看。”

商姒笑著,垂下眼,嗓音微淡,“好看有什麽用處?阿寶要找對你好的人,你這樣好,日後定能安穩度過。”

阿寶卻道:“我就想要樂兒姐姐,樂兒不肯要我麽?”

“不是不要,是我不會對人好。”她伏著欄杆,嗓音極淡,“我注定是個麻煩,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陸含之下獄,如今不知被放出來沒有,長安看似一片太平,實則殺機暗湧,人心惶惶。

天下看似已定,天子不在,各方諸侯實則蠢蠢欲動。

這幾日,真切地接觸過她的子民,聽沈熙一番話後,她才徹底醒悟過來。

孤臣以命相搏,舊臣含屈受辱,百姓在等著一個君主,可以讓他們看到希望。

這個天下,她一開始想要逃避一切,是她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