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七十三

“我的心疼痛, 我感到昏昏欲睡, 麻木不仁,

好像是飲過毒鴆,

又像是剛剛吞服過鴉片，

開始沉向冥府的忘川。

這並非我對你的福氣有所妒嫉,

而是你的歡樂使我過度欣喜——

你呀，羽翼翩翩的樹精,

在山毛櫸的綠葉與蔭影之中,

在那歌聲悠揚的地點，

你舒展了喉嚨，歌唱著夏天……”

狹窄而整潔的單身公寓，屋外陽光灑落在地板，投落層層光暈。簡昏昏欲睡地半躺在沙發上, 身上蓋著薄毯, 膝蓋上攤開一本《萬物靜默如謎》, 寫滿注釋的稿紙灑落於身周。她戴著耳機，裏面隱約傳出向來都有“voiceporn（聲音毒.藥）”之稱的本尼·康伯巴奇富有磁性的聲線, 低沉而深情地朗讀著那首著名的《夜鶯頌》。

作為經驗豐富的舞台劇演員, 畢業於曼大和倫敦音樂與戲劇藝術學院的高材生，曾為多部BBC紀錄片配音的專業人士, 本尼不僅在聲音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名副其實行走的低音炮，詩歌裏最微妙的情緒轉換也掌握得爐火純青，幾乎在瞬間就能將人帶入那充滿了希望的綠色之邦裏, 乘坐詩神的無形雙翼，與酒神同駕而去——

“我在黑暗裏傾聽：

多少次，我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

我在詩思裏用盡了好的言辭，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就連原本想要說些什麽的生命一號都忍不住屏息凝神，不忍打斷這一刻難得的靜謐美好。它沉默著，注視著余音裊裊，歌聲漸遠。

“而現在，死更是多麽富麗：

在午夜裏溘然魂離人間……

當你正傾瀉著你的心懷

發出這般的狂喜——

你仍將歌唱，

但我卻不再聽見……”

聲音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消散無蹤。簡閉著眼靠在沙發的扶手上，呼吸平靜，幾乎睡去。然而生命一號知道她沒有真的睡去，她在享受午後暖洋洋的溫度，被陽光所包裹，渾身慵懶舒適得一動也不想動。

大概是覺得在簡漫長的人生中沒有幾個這樣可以全然放松，大腦放空不用去思考任何東西的慢時刻，生命一號注視著她安靜的側顏，那輕而綿長的呼吸，睫毛投落在眼下淡淡的陰影……不知道為什麽，它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見到簡的場景。

那時候她還不稱自己為“簡·多伊”，也不總是如今略含微笑的釋然模樣，極好親近的溫和態度……那時的她，即便是聽到了世界意志的聲音被召喚而來，也依舊沒有絲毫屈之人下的謙卑。她擡眼望向虛空的那一瞬氣勢驚人，眼底仿佛燃燒著熊熊鬼火，烈焰足以焚盡一切，迫得聞訊而來的生命一號都忍不住退後兩步，即便多年以來回想起這一幕，也猶自覺得悚然後怕，心底震顫難安。

那是為君王者的威嚴氣度，即便手中一無所有，也仿佛握著權杖和刀劍，身後站著千軍萬馬，俯瞰虛空。在那之前生命一號一直覺得所謂的“王者風範”不過是個誇大的形容詞，而當它見到她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什麽叫所言非虛。

一舉一動，渾然天成。負手獨立山巔，望盡遠方高原。

它甚至還記得在她第一個任務臨行前，世界意志霸霸贈予她“你應該多笑笑，世人都喜歡未語先笑者，不論他們目的何在。”

而她是這樣回答的——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當它與她第一次真實相見，它詢問她在塵世行走時的名字，她垂眼思索片刻，如此告訴了它。

“世界之輪常轉，目標與時推移；怨夫稱之為必然，小醜稱其為遊戲。”

她擡起眼，於是它看到了她銀灰色的眼眸，傳說中眾神之王宙斯、智慧女神雅典娜以及冥王哈迪斯的顏色，猶如陰影投落身後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

“簡·多伊。”

——不復存在之人。被遺忘的死者。

無名氏。

……

簡睜開眼。

傍晚的暉光灑落眼底，她看著天花板，問靜默不語的系統助手。

【你在想什麽，這麽安靜】

生命一號被打斷回憶，忍不住心虛地撓撓頭，【沒、沒想什麽……哦對了，既然你醒了……該和你匯報進程了】

簡側頭，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口才不太好，不如你自己看吧~】

簡無謂地聳聳肩，沉入意識，默默地觀看生命一號錄下來的劇情後續。

發展倒是在她的預料之內：安妮作為助理跟隨伊麗莎白·瑪格特前往《紅鉆》的試鏡現場，毫不意外發揮正常的伊麗莎白對飚演技並力壓眾人一舉拿下了女一號角色。很快在確定了其余角色的演員後電影正式開拍了。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導演認真負責，演員們互相配合，片場繁忙而充實，每個人都在為呈現更好的最終效果而付出努力，更別提片子的兩位主演——伊麗莎白在接下角色後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甚至多日徹夜不眠只為吃透劇本，時常一人站在角落裏神經質般地自說自話，甚至一度忘記了自己的本來姓名，卻會在別人喊她女主角名“麥迪”的時候下意識地應答，幾乎完全融入了這個角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