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étoies
臨出發前, 愛德蒙唐泰斯對自己說:
“我要去英國,把威爾莫勛爵這個身份做得毫無漏洞。”
當過一個英國人接近半年的貼身男仆, 對小少爺的方方面面都了若指掌, 他也同樣能感覺到,年輕人的脾性並不那麽英國,不太適合去模仿。
所以, 就像當初在突尼斯學著做一個阿拉伯人一樣。要學習怎麽偽裝成一個英國人,並且將所有細節都盡善盡美,愛德蒙需要一個由頭,最好能夠在英國的莊園裏生活,並近距離觀察一段時間。
於是他化妝成了布沙尼神甫。
這個身份曾替“基督山伯爵”介紹了一位管家, 也在紅衣主教那裏掛了名,一舉一動都是學自他的恩師, 而人們也很少對一個神甫設防, 非常適合在英國行走。
他甚至特意選了一位頗有盛名的北方紳士,最好是能讓他有機會接觸到其他勛爵。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他將拿著由“在美洲發財後, 突然想回到祖國並進入上流社會的威爾莫勛爵”親筆簽字的委托書,讓英國主教幫忙補做一份出生和受洗證書,接著在德比郡的彭伯裏停留學習幾個月。
或許是英國紳士階層圈子太小了,竟然能讓他在達西先生這裏聽到班納特少爺的消息。
想到正好快要到年輕人的生日, 他謝絕了達西讓仆從送他先回彭伯裏的建議,並適當對英國的婚禮產生了極大興趣。
就像他會忍不住了解另一位恩人莫雷爾一家的近況, 從中小心翼翼剝離出善有善報的喜悅,和知足安樂帶來的幸福,再放進已經支離破碎的靈魂裏,獲得片刻的溫暖。
這時候,愛德蒙可以暫時忘記自己是一具喪失姓名、獨自行走的骸骨。
所以,他忍不住想要見見他的小朋友。
現在他如願“見”到了,雖然還伴隨著一個驚嚇。
聽到他的話,女管家忍不住笑了:“嚇到您了?只有五個小姐,她們都是哈福德郡有名的美人呐。雖然他們都說我們三小姐生得太尋常,不過我覺得,要是將她拉到別人家去,肯定是也最漂亮的。”
“光是這幅畫就很容易想象了。”愛德蒙艱難道,“想來,他的兄弟們也都是很好看的人啦?”
希爾因為這句話又驚嘆打量了一番畫,才說:“倒沒有兄弟,我們家最小的孩子就是小少爺了,他是浪博恩唯一的繼承人。”
現在回想,當初在島上,對方說的是“家中唯一的兒子”。
或許是自己當初理解偏了。
這時候,有女仆循著開的門進來,看到希爾後長長松了一口氣,附耳低低說了幾句話。
希爾向眼前的神甫抱歉表示,臨時有一些事務需要處理,愛德蒙自然讓她不必在意,同時提出還想在畫室看看其他作品。
畫室裏突然又安靜下來。
這下,他終於能夠拿出全部心神看這幅肖像畫了。
雖然心中時時想起班納特少爺,不過多是念他過去恩情,年長者卻極少去描摹年輕人的模樣,剛才乍然推門後,毫無準備見到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時,第一反應竟然是後退躲避,心慌意亂,仿佛是自己有什麽虧欠於這個人一樣。
愛德蒙一時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珍惜時間凝視眼前的畫。
這幅畫顯然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完成的,連碎花的紗簾都一模一樣,浪博恩的小少爺就坐在窗前,身後是他未來的領地,滿是綠意,與小主人一般生機盎然。
或許是家中使人放松,肖像畫的主角難得沒有穿外套,只是一件簡單白色垂皺絲質襯衣,將人包裹得修長光明、輕松寫意,又像是為了不讓畫面過於素凈,打了赭紅色復古式領巾,袖扣也是金鑲紅寶石的。
似乎連作畫的人也不知道該如何表現那雙明亮如星的眼睛,所以直接讓年輕人垂目,使精致描畫出的眼睫也來幫忙遮掩,手中虛實握著一本黑色封面的書,讓人一時分不清他是在專注看還是睡著了。
雖然常忍不住用欣賞的目光去看年輕人,心裏也覺得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一樣,這時真看到了這個人做主角的畫,愛德蒙卻又突然覺得對方離自己很近。
原先一墻之隔住著時也沒有這樣的感受。
他自入獄後就無事可做,只能翻檢回憶或者祈禱怒罵,直到在神甫的教導下學會了思考,愛德蒙開始學著將自己拎出來,放在黑暗裏細細審視、清算。
因為對方而起的退縮,他猜不出為什麽,但是自己心裏湧起的親近感,愛德蒙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看來自從那天基督山島赴約後,年輕人對他而言,已經不再是恩人那麽簡單了。
第一個向他伸手,每一次頹喪時都會恰好出現,將他從各種意義上的暴風雨裏解救出來,告訴他“我將您從恩情裏贖買回來,交還給您自己。今天起,您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