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入未諳宮禁事,挑燈夜讀背宮規。

原本胡善圍進宮當女官,只想憑才華求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逃脫惡毒繼母以及來自世俗逼婚的壓力。

在這個時代,年滿二十歲的女人還不嫁人生子,會被人指指點點,說她有毛病,她躲在藏書樓抄書,管他春夏與秋冬,但父親抗住不住別人的指指點點,閑言碎語,總想把她嫁出去,過普通女人應該有的生活。

可是,她對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和未婚夫有關,那個年輕的百戶,會在騎馬經過藏書樓時,吹響噓哨,對她笑。

他會送一盆菖蒲,給她抄書時潤眼睛。

他會在元宵節夜裏,穿著月白衣衫,和她一同登上南京城墻走百病,摸城門的門釘,高大的身軀護著她,不被人群推搡。

他會約她去郊外踏青,甚至教會了她騎馬。

她芳心萌動,羞於說愛,離別時都不曾說出口,盼望北伐大軍得勝歸來期間,她身似浮雲,心似柳絮,氣若遊絲,魂魄猶如一縷在風中飄散的青煙,屢屢抄錯字,那時她才明白,這就是相思。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可是大明第二次北伐失敗了,北伐軍慘敗而歸,高大的少年成了一壇子骨灰。

曾經被未婚夫認真溫柔對待過的善圍,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將就過日子,接受另一樁婚姻。

她依然那個溫柔善良,才思敏捷的善圍,可是身上縱有再多的優點,再多的才華,就憑二十歲的老姑娘一再拒婚,不肯嫁人,她就是世俗眼中的怪物、異類,家族的恥辱!

比如她的繼母陳氏,愚蠢無知,刻薄怨毒,可是陳氏結婚懷孕,是個“正常”女性,就能肆無忌憚的欺負她,罵她是個“十九歲都嫁不出去的老處女”。

當女官,就擺脫了世俗的標準,在大明後宮,有知識的人就會得到尊重,結不結婚無所謂的。

而這份尊重,自從胡善圍拒婚之後,就再也沒有感受到了。世俗對她各種奚落、嘲笑和折辱。

此時的胡善圍還沒有多大的野心,梅香所說的那種執掌國璽的司寶女官好像可望不可即,她只是覺得重新被人尊敬的感覺真好,她要通過宮正司的考試,憑本事在後宮生存。

胡善圍將架子床上堆成山的官服和新衣服放進衣櫃裏,梅香在一旁幫忙,想要在宮裏生存,就必須了解這個她即將工作的地方。

胡善圍問:“既然皇上立了鐵碑,幹政者違令者斬,為何放過了那個老太監,許他告老還鄉?”

梅香對著坤寧宮方向一拜,“因為皇後娘娘仁慈,念在老太監服侍多年的份上,頂著皇上雷霆之怒,勸皇上網開一面,說宮人犯錯,有宮正司按律懲罰,就像百姓官員自有律法約束,犯什麽錯就判什麽刑,若因個人好惡而代替律法,上行下效,豈不亂套了?那時候宮正司並無後宮幹政者斬這條明令,所以老太監撿了一條命,皇上命人在後宮東西大街都立了兩塊鐵碑,以後無人敢犯了。”

梅香一面解釋,一面觀察胡善圍對“皇後娘娘”的反應,一個剛進宮還沒正式赴任的女官,怎麽能得到皇後賞賜的鞋子?她和皇室有何瓜葛?

可惜胡善圍沒有任何反應,梅香心想,這姑娘太有城府了,明明和皇後有關系,居然一絲口風都不露!

梅香不敢直接問,怕胡善圍起疑心。在後宮,皇後最大,抱緊這個新女官的大腿,把冷灶燒熱乎了,將來才有機會雞犬升天,盼來出頭之日。

胡善圍沒有覺察梅香的試探,她想的是原來在後宮推崇法制,有錯去宮正司領罪認罰,連皇帝都甚少隨心所欲,可見類似《大明宮廷若幹種死法》的宮規並非只是警告,也是保護。

明明白白的去死,總比糊裏糊塗的死要強一些。

夜裏,整排廊坊的住房都是亮的,新女官們都在挑燈夜讀,牢記宮規。

寶妝雲髻亸金衣,嬌小豐姿傍玉扉。新入未諳宮禁事,挑燈夜讀背宮規。

廊房的讀書聲到三更方休,胡善圍做夢都是背宮規。

而在名門雲集的南京西城區,太倉園西邊的西平侯府,嫡長子沐春跪在祠堂裏背家法。

準確的說,是他身邊的書童替他背誦,反正少年人變聲期的聲音都差不多,沙啞青澀,像一只戲水的鴨子。

沐春本尊將五個蒲團拼在一起,枕著家法和家譜,像只貓似的,蜷縮著身體睡覺。

西平侯沐英在宮中陪洪武帝和馬皇後用膳,下午有官場應酬,到了深夜才回家。

西平侯夫人耿氏早就在在二門外翹首期盼丈夫歸來,見到沐英歸家,喜上眉梢,親自幫丈夫換下大紅朝服和沉重的五梁冠,“熱水已經準備好,給侯爺洗塵。”

“不用。”沐英卻擺擺手,穿上半舊的常服,隨手拿起掛在墻上的鞭子,“我去祠堂看沐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