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爭氣些

崔望伸手,將鬥篷重新披了上去。

長街十裏,夜燈如晝。

凡人沿街叫賣,修士來去如風,壓制了元息,崔望安靜地走在這長街之上,無人知道,這鬥篷下,是玄蒼界人人稱頌的離微真君。

他如同一抹飄忽的幽靈,人群中,誰也未曾留意他。

唯有老祖宗在耳邊小心翼翼地低喚:

“小望望?小望望?”

崔望看了看天,烏藍色夜空,一輪明月高懸,忽而想起,許久未去興龍寺了,便幹脆出了風嫵城,直接踏劍落到了興龍寺正門的台階之上。

興龍寺隱於深山,人丁寥寥,香火也寥寥,早早便關了門,只剩廊下一盞氣死風燈還滴溜溜打著轉。

“扣扣——”

“誰啊,大晚上的來敲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十來歲左右的小沙彌將光腦門往外探了探,但見門前站了一位披著鬥篷的修士,他安靜地站著,見他來,便摘下了鬥篷。

月色下,那張俊臉一如既往的富有辨識度。

小沙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繼而雙手合十:

“真君安好。”

小沙彌忙不叠將門拉開,小小的身子退到一旁,看著來人灰色的鬥篷拂過門檻:

“真君,還是照老規矩?”

“唔。”

夜晚的興龍寺極靜,樹葉的沙沙聲與蟲鳴此起彼伏,小沙彌安靜地跟著前方一道灰色人影,心中疑惑,自真君將父母的牌位供於興龍寺,除了每年年初會托飛劍局送上一筆香火錢,平時也就祭日會來。

現下不年不節的,怎會半夜突然來訪?

小沙彌領著崔望去了側殿,上了三炷香,便知幾退下了,真君從來不喜旁人多留,小沙彌離去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總覺得今日的真君看上去心事重重,不甚快活——

雖然,他大多數時候,也是沒甚表情的。

崔望站在大殿,看著供於佛前並列的兩尊牌位——

這是幼時的他,在被卷入空間裂縫時,唯一保存下來的東西。

修士自踏入修煉,便已脫離輪回,一生,便是一世。

可凡人,卻還能入輪回,進六道,他也不知,如今他的父母到底去了何處。

供奉在佛前,也不過是因著習慣。

“老祖宗,你說奇不奇怪,我明明對他們無甚感情,卻還記得要帶著他們牌位走。”

崔望道。

老祖宗不說話。

他不大歡喜排位上的那位子孫。

小望望的阿耶死得早,在他四歲便因醉酒押妓掉河裏死了,當然,外界不知道,只說天妒英才。

“大梁初建,我崔家既沒獲得從龍之功,又揮霍無度,預先沒落了一步,空有世家之名,卻無世家之實。堂堂愽淩崔氏,卻連頓飯錢都快出不起,我阿耶只好仗著那張臉,去騙有錢人家的小娘子。”

老祖宗鼻孔裏出氣:

“是,崔覺那張臉,有你一半俊,騙小姑娘,不是一騙一個準?”

“我阿娘那時便出現了。”

老祖宗不說話了,他出現在重孫孫身邊,是在他退親被打之後,那時候重孫孫慘啊,比小白菜都可憐,爹死了,娘也死了,崔氏宗裏都是一群吸血鬼,看他跟鄭家聯不了姻了,就幹脆將他娘剩下的一點兒東西也霸占了,還把他趕到祠堂罰跪,想讓他跪死在祠堂裏。

所以,他對重孫孫那個嫖娼的爹實在沒什麽好感。

“劉家上代不過是個商賈,但因從龍之功,慷慨助君,到成了開國聖主面前的紅人,領六品員外郎,知皇事,很快又聚攏了大筆錢糧。我外祖便這一個女兒,又未過嗣,早早便對外放話,劉家所有財產,都是我阿娘的。”

老祖宗漸漸聽出點意思來。

重孫孫以前可從未對他講過這些:

“所以,你的意思是,當時我老崔家缺錢,你外公家有錢,所以你爸,啊,就是你爹去勾引你娘了?”

崔望未受影響,繼續道:

“我阿耶會說幾句歪詩,能談幾首曲子,又有那‘江北崔玉郎’的美名,我阿娘很快便動了心。當時嫁去,十裏紅妝,我崔家又重回了盛景。”

老祖宗嘆了口氣,這世道,負心漢與癡情女的事兒,即使過了千年萬年,套路是一點兒都沒變的。

“所以呢?”

崔望看著牌位上那“崔覺”二字:

“我阿耶為人狡黠,說話風趣,縱是薄情寡義,可見他之人,卻無人厭他,反而人人都要道一聲‘江北崔玉郎風采過人’。我看著我阿娘,一次次被他騙,連他死在妓子的一杯酒裏,都還念著他的好。”

“你的意思是……”

老祖宗覺出點兒味來。

“我阿娘這半輩子,都泡在了淚裏。”

崔望嘆氣,“甚是不爭氣。”

“……”

老祖宗突然想起了一件舊聞。

那時他跟著重孫孫,好似聽那崔家隔房的說,這一房晦氣,男主人是掉河裏死的,女主人其實不是病死,是吞金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