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須臾地(三)

鄭菀感覺自己的腳都快走廢了。

她便不該為了好看,穿珍珠履出門,薄薄一層的鞋底什麽都耐不住,既耐不住這陰冷潮濕的地面,也耐不住這深一腳淺一腳的長途跋涉。

原以為短短的一道甬道,又黑又長,她走了不知多久,足跟疼得像有小刀在磨,仿佛是破了。腳掌貼著的地一塊也是又疼又酸——

鄭菀之前哪裏遭過這種罪,可偏得端著姿態咬咬牙繼續走,還得盡力走得優雅。

她想起書中的千裏流放。

與之比起來,現在不過是來自肉體的磨難——沒什麽不能忍。

至於向崔望撒嬌,鄭菀沒幹,相比較嬌滴滴的溫室花朵,她相信,一個柔弱又不失堅強的女子更容易吸引到人。

她只需要在恰當的時機,展現自己象征著倔強的傷口便好。

心裏盤算著一會該如何自然而不失柔弱地摔倒,鄭菀突然感覺到不對勁。

手中揪著的袖子不知何時多了一層粘膩膩的感覺,鼻尖縈繞著濃重的鐵銹味,那味兒……她好似在哪裏聞過。

鄭菀拼命回想,突然想到,每月癸水來時,身上便是這味。

血,有血!

鄭菀頭皮發麻,下意識往前一瞅,黑黢黢深不見底的甬道裏,唯有眼前一塊袖子還能依稀辨出,仿佛有鐵銹色的紅泛上她的手指——

她手裏捏著一塊血布!

鄭菀下意識想叫,卻又怕惹對方厭煩,強自壓了快到喉嚨口的恐懼,壓著聲音喚:“崔先生?”

前方的身影似乎堅不可摧。

崔先生回過頭來。

恰好甬壁處有微光,投射在那張臉上。

“啊!”

鄭菀終於叫了出來,淚珠兒怕得直在框裏直打轉:“崔、崔先生,你、你——”

崔先生蹙著眉:“我如何?”

“你、你——臉上長毛了!”鄭菀緊緊閉著眼睛,“好生長的毛!”

毛下依稀可見大粗眉、酒糟鼻,鼻下還生了一張大猴嘴,笑得跟志怪故事裏專門拐孩子的拍花子一樣。

若崔望真長這樣,鄭菀覺得,她怕是下不去手。

崔望撫了撫臉,平滑一片,再看小娘子抖得跟秋風掃過的落葉似的,手卻還堅持揪著他袖子不放,知她必是中了幻術。

凡人肉體凡胎,哪兒懂其中奧秘。

“既如此,為何不放手?”

“我、我方才一直沒放手,猜想肯、肯定是你沒錯!”

鄭菀認死理般瞪大眼睛,驚嚇過後,理智回籠,崔望當然不可能真長這樣,否則那幫前赴後繼、愛之發狂的女仙們從何而來?

她知自己必是中了幻術,可崔望不知自己知。

“不、不過,崔先生便你長成這樣,菀娘、菀娘依然歡喜。”

崔望看著她,眸中滑過一絲怪異的情緒,倏忽便不見了。

“你不怕?”

“有何可怕?”鄭菀將他袖子揪得死緊,“論起來,這波雲詭譎的人心,要比這可怕得多。”

崔望沉默良久,才擡手在她眉心一點:

“好了,再看。”

鄭菀睜大眼睛,奇異地發現方才對她來說濃墨般的黑暗消失了。整個甬道變得纖毫可見、敞亮無比。

她能看見崔望身上潔白如雪的長袍,以及他嘴角一閃而逝的笑意。

“崔先生,你笑了?”

鄭菀“癡癡”地仰臉看他,“你笑起來真好看。”

崔望板了臉道:

“你看錯了。”

“可——”

“走吧。”

崔望一甩袖,當先大步走了出去,鄭菀亦噙著一抹笑跟了上去,若說此前信心只有一分的話,此時卻漲到了三分——

不,四分,還是五分罷。

崔望走了不多久,便頓下腳步:

“到了。”

鄭菀也停下腳步往前看去,方才看著還覺得怎麽也走不完的甬道,已經到達了盡頭。倒像是一個……洞口?

大片的光從洞口透進來,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跟著崔望邁出洞口,感覺像是穿透了一層水膜,落地站定,便忍不住“哇”了一聲。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腳下踏著的,仿佛是一座山,再往前走十來步便到了斷崖,斷崖隔著一道天塹,對面奇峰突起、怪石林立,雲霧繚繞遮天蔽日,若忽略這荒蕪人煙,倒像是置身仙境。

鄭菀從前哪裏見過這般景象,她的一畝三分地便在那繁華鼎沸的上京,此時腳踏雲霧,面朝奇峰,不由深吸一口氣,若非來此,如何知山川廣袤、江河秀麗,便是讓她為此付出更多——

“啊!”

正想往前靠得更近些去瞧,誰料額頭傳來一陣疼痛,鄭菀捂著腦袋,轉過頭似嗔似怪地道,“崔先生!”

崔望瞧她一眼,示意她看腳下。

鄭菀一看,冷汗都下來了。

不知何時,她已放下了救命的袖子,徑自走到了斷崖邊,再往前一步,便是墮落深淵、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