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蘋果

梁挽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位會是戈婉茹。

女人穿著空蕩蕩的病號服,坐在床邊,原本濃纖合度的身材變成了病態的瘦削,膚色暗淡,背脊單薄,甚至連過去引以為豪的濃密長發都變得稀稀拉拉。

梁挽推開門進去的時候護士剛為戈婉茹紮完針,旁邊的鐵架子上黃綠白三袋液體,應該是所謂的化療藥。女人跟個雕塑似的坐在床邊,聽見推門聲沒有半分動靜,依舊直挺挺地看著窗外。

從她接到池明朗的電話,到回國,不過短短一個月。一旬的時間,就將她記憶裏外表無懈可擊的女人徹底摧殘,變成了如今毫無生氣的模樣。

梁挽退一步,踟躕在門外,心中五味雜陳。

“沒事?”陸衍捏了下她的手。

她緩緩搖頭:“你在外面等我吧。”

護士收拾好東西,從兩人身邊經過,小聲提醒:“病人最近狀況不太穩定,請家屬注意安撫病人情緒,不要刺激到她。”

門重新闔上,室內一片靜謐。

這裏是臨城最好的私人醫院,頂層單人護理,落地窗日光明媚,橙花的香氛中和了消毒水的苦味,墻紙是淺綠條紋,暗示著勃勃生機。角落堆了無數鮮花和禮物,高定盒子和奢侈品logo並沒有受到優待,此刻靜靜躺在地板上,連緞帶都被人動過一下。

梁挽沒動,手還扶在門把手上。

這日光太好,光線入眼,她不適地眯了下。記憶翻湧,幼時戈婉茹在鏡子前穿著禮服裙反復打量身段的模樣,還有屏退傭人親手拆昂貴禮物的滿足姿態,仿佛還歷歷在目。

父親有時也會抱著小小的她,坐在搖椅裏看戈婉茹沉浸在紙醉金迷裏的快樂,然後苦澀道:【挽挽啊,你媽媽何時才能多分一些熱忱給我們。】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嘆息,可惜這些難以理解的話她當時並不懂。

後來長大,梁挽終於明白,在母親眼裏,唯有金錢與權力,這些無上的榮耀才能帶給其滿足。

她永遠戴著隱形的皇冠,扶著珠寶權杖,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引以為傲的資本。

梁挽不能理解,為何當初父親口中山村裏純白無暇滿臉羞澀的少女會變成虛榮的代名詞。

而如今,上天沒有收回那些身外之物,卻獨獨把世人最珍貴的健康從戈婉茹的軀殼中剝離了。

是不是很諷刺?

梁挽突然感到荒謬。

她扯了下唇,靜靜看著背著她而坐的女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在這不足五十平的病房裏,靜得仿佛可以聽到點滴管子裏液體滑落的聲響,無形的溝壑劃在中央,梁挽只稍稍往前挪了一步,便再沒勇氣拉近距離。

良久,戈婉茹回過頭來。

女人眼眶深陷,皮膚暗淡,嘴角甚至能看到因為化療副作用產生的潰瘍傷疤。

梁挽動了動嘴唇,一個【媽】字卡在喉管裏,上不去也下不來。她以為自己同對方的那點母女情早就煙消雲散了,可在這一刻她依舊嘗到了苦楚,那是從血緣深處迸發的顫栗,也來自她兒時烙印在骨子裏對母愛的渴望。

酸意不斷發酵,沿著鼻腔,波及眼周。她掐著手心,逼迫自己不要流淚。

戈婉茹的眼神在見到女兒的一瞬就變了,她費力地擡起另一只沒紮針的手,從床邊的指物矮櫃上取過帽子,變扭卻又堅決地戴上。寬大帽檐擋住了半張臉,也掩蓋了因為脫發露出的白森森頭皮。

梁挽垂眼,走到邊上的沙發坐下,輕聲道:“沒必要遮,不醜。”

戈婉茹語氣淡淡:“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梁挽又何嘗想看到她這模樣,到底是賦予自己生命的人,她恨過怨過哭過惱過,卻從想過有一天對方會消失。淚水盈滿眼眶,她奮力忍住,咬著唇從果籃裏隨便撿了個蘋果,悶聲不吭地削皮。

她不知道能母親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情緒全堵在心窩裏,叫她無端煩躁。她沒辦法徒勞地鼓勵戈婉茹好好治療,更不能像尋常女兒一樣摟著媽媽給予擁抱。

因為這一切,戈婉茹都不需要。

梁挽垂著腦袋,據說蘋果皮削完不斷,可以帶來好運。

她大拇指頂著刀刃,一點點繞著轉。

戈婉茹終於扭過頭來看她一眼:“別弄了,我不吃那些。”

纖白的手指猛然一顫,果皮在最後一點斷裂,刀刃一偏,險險劃過指腹,鮮血爭先恐後湧出。梁挽忍著痛,放下蘋果和刀,擡眸看向母親。

女人壓根沒什麽反應,眼裏帶著不以為然:“早跟你說過別弄了。”

五月的初夏天氣,梁挽只覺被一桶冰水澆了個徹底,對方臉上那種【你自找的愚蠢】冷得她渾身都在顫栗。

“你能不能別這樣!”她猛地站起身,紅著眼,受傷的手藏到身後,朝她吼道:“都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不要這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