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伊始

景明二十年初秋,皇宮北儀門外。

落日余暉一點點被暮色吞噬,五輛制式不一的馬車靜靜在門口排成一排,車裏不時有人掀起布簾,伸長脖子往不遠處的門洞張望。

其中最打眼的是排在最前的一輛青頂烏蓬車,車身是上好的紅木打造,四角吊著金色的鈴鐺。在車廂一角印著金色的家徽,乃是衛國公老夫人專用的車子。

車轅上坐著一名身穿暗紅軟甲的威猛青年,守在宮門口的侍衛眼神瞄過他,總會不自覺站的更挺拔些——這位乃是禁衛軍統領陸重楊陸將軍,正是他們的頂頭上司。

其余幾輛馬車雖不如陸家張揚,可看看車上的徽記,也都是京中的高門大戶。他們或安靜或焦急的在儀門外候著——今日是此番選秀的最後一批入選秀女受訓歸家的日子,其中便有陸重楊的親妹妹陸清淺。

按照祁國選秀的慣例,能被留到最後的都是將來能上皇家玉牒的主兒。聽聞陛下無意納新人入宮,這最後五位姑娘都許給了幾位王爺做正妃或側妃。

皇上膝下的成年王爺共六位,年歲相差並不大。最長的恭王綦燁暄三十有一,最小的睿王綦燁昭二十七歲。再往下便是蕭貴妃所出的兩位小王爺,十三歲的七皇子綦燁昶和十一歲的八皇子綦燁昉——這回賜婚與這兩兄弟卻是沒什麽關系。

六位王爺雖都封了親王,也各自在朱雀街與青龍巷開府,但陛下跟前的排面兒卻全然不同。因二十年前一樁宮案,恭王廉王順王的母妃一並被貶為庶人打入冷宮,這三位爺也徹底失了聖寵。

身上沒個正經差使職位,三位王爺就靠著點子俸祿緊巴巴過日子,也不敢開鋪子買良田,生怕再惹了陛下的厭棄。等在宮門前的陸重楊心中悶悶,自家妹妹打小錦衣玉食,在家沒受過半點委屈,若是嫁入這三家王府,還不知道要憋屈成什麽樣兒。

王昭媛所出的雍王綦燁曙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奈何他正妃並兩位側妃已經滿員,顯見和陸清淺無緣。再下便是榮王與睿王,不過要陸重楊來看,這兩位王爺都算不得良人。

榮王綦燁旭耳根子軟又花心,之前劉淑妃在時還好些,約束著他給王妃體面,王府再鬧騰也捂在家裏。至淑妃病故後,他便像是脫了韁的馬兒般,一兩年裏不知納了多少美人進王府,甚至將妾室幹仗殘害皇嗣的醜事捅到了禦前來,惹來陛下震怒,差點兒廢了他的爵位。

這一下總算讓他收斂了些,可是榮王府裏烏煙瘴氣妻妾相爭在京城絕不是秘密。想到陸清淺有可能被指給了綦燁旭,陸重楊便覺得太陽穴突突突狂跳:若是自家妹子一氣之下把榮王府裏的鶯鶯燕燕全殺個幹凈,陛下該不會滅了他陸家滿門吧。

睿王綦燁昭與榮王恰恰相反,後院除了位正妃便只有小貓小狗三兩只,幹凈的簡直不像是皇家人。可偏偏就是他太專一,一心只愛正妃娘娘,將所有人視作無物,陸重楊更不願讓陸清淺過去苦熬,白白蹉跎了錦繡年華。

京中誰人不知早七八年前穆慧妃便為睿王指過側妃,兩位姑娘出身雖不如陸清淺,但父輩也是手握實權的朝廷命官。可就因睿王妃一哭二鬧三上吊,竟能逼的睿王在禦前跪了一夜,求得陛下收回成命,將側妃改成了庶妃。

結親本是兩姓之好,睿王倒一點兒不管打了姻親的臉,只為博美人一笑——或許對女兒家來說,少不得心中感動升起幾分綺想,可在陸重楊眼裏,這拎不清的男人絕得不到陸家的認可,更給不來陸清淺幸福。

掐指算算,六位王爺竟無一能托付終身,把妹妹看的如珠似寶的陸將軍一個頭兩個大,臉色黑的快滴出水來。趕車的小廝被他周身氣勢一壓,差點兒沒直接跪下去,戰戰兢兢的指著城門口打斷他的思緒:“大少爺,你看,是不是大小姐她們出來了?”

婷婷裊裊一行粉衣女子從宮門口緩緩走來,哪怕天色漸漸漆黑,陸重楊也能認出打頭那位正是自家妹子陸清淺。及人到了跟前,他才發現妹妹臉色十分不好,忙親手扶了她上車,一邊小心翼翼問道:“可是在宮裏不習慣?和小姐們起了齟齬?”

陸清淺在軟凳上坐定,用帕子壓了壓唇角,輕輕搖頭道:“宮裏極好,只是想家,連著幾日沒睡著。哥哥讓我歇會兒,等家去再與你慢慢說。”

她疲倦的閉了眼,歪頭靠著丫環金橘的肩膀睡了過去,小丫環心疼的眼淚汪汪——主子從來都是神采飛揚愛笑愛鬧的,哪裏有過這樣脆弱的時候?

馬車緩緩前行,透過被風掀起的布簾望向漸漸遙遠的皇城,黑洞洞的宮門顯出幾分陰冷恐怖。金橘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復又趕緊坐好,不敢驚醒了主子小憩。

陸重楊縱有萬般疑惑也只能咽進肚子,一顆心卻直往下沉。也不知這二十來日裏妹妹到底經歷了什麽,哪怕睡夢中亦緊緊皺眉,像是失了魂一般,全然沒了往日的快活,倒平白生出落魄寂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