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家事

原主這個冬芳,是到長春宮伺候後方嬤嬤給取的。

她本名也叫辛虞,父親辛文瀚是個一面考舉人一面在鄉裏社學教書的塾師,每月有束修可領,母親又勤儉持家,算不得富裕,卻也衣食豐足。

原主的哥哥和兩個弟弟都在跟著父親讀書,她也開了萌,粗通文墨。僅有的煩惱大概就是哪天又和小姐妹拌了嘴,以及隨著年齡日大,開始有小少年癡癡盯著她看,弄得她不好意思出門。

然而世事難料,幸福的生活截止於她十一歲那年冬天。

辛文瀚因救人被驚馬所傷,折了左腿,還斷了幾根肋骨,不得不辭去了塾師的工作回家養傷。一下子少了筆大進項不說,還要大把大把地花銀錢在治傷上。

辛家的生活眼見著拮據起來,辛母不僅要照顧丈夫婆婆並幾個兒女,還要做針線維持生計,整個人迅速瘦下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好容易辛文瀚的身體有了起色,轉過年又鬧了旱災。家裏田產多些的人家都快吃不上飯了,誰還有那閑錢供子弟讀書?辛家日子艱難,別說給辛文瀚調理身子,一家幾口吃飯都成了問題。

這時就有人坐著牛車來買女孩子,還有采買男孩子凈了身後送進宮裏的。辛家不肯賣兒賣女,一直咬牙堅持著,誰知原主的祖母熬不住苦日子,竟突然病倒,在本就窘迫的辛家頭上又壓了重大山。

辛文瀚生父早亡,是寡母一手將他養大,供他讀書又為他娶妻,哪裏忍見老母親受病痛折磨?偏自己腿傷剛愈,連像別人家半大孩子一樣去山裏尋些東西果腹都做不到,更別提賺錢為老母治病。只能眼看著妻子天天熬夜做活兒,憔悴得隨時會被風吹走似的,幾乎愁白了頭。

原主那時已經懂些事了,聽說和她一起玩大的二妞被賣了,得來的錢換了糧食足夠一家人吃上好一陣子;常在社學外面羨慕巴望的小旺也不見了,說是家裏孩子多養不起,他家又沒閨女,只好賣了才七八歲什麽活都幹不了的他去了宮裏做公公。

她不知道什麽是公公,但誰提起都要嘆一句那孩子可憐,做公共一定不是件好事兒。

夫妻倆誰都沒注意到女兒最近沉默得有些異常,直到她一聲不響自己跑去賣了身。

原主想的其實很簡單,家裏需要錢,她又是唯一的閨女,別人口中的賠錢貨。她去,總比弟弟去做公公強,母親再熬下去遲早會壞了眼睛,她不想再在半夜醒來時聽到母親壓抑的哭聲和父親的嘆息了。

辛文瀚和妻子不說對這唯一的女兒如珠似寶,卻也從未像有些人家那樣重男輕女慢待於她,哪裏舍得,聽聞消息後二話不說便沖去帶她回家。

可她說什麽都不肯,“我不!,賣了我,祖母就有錢治病,弟弟也不用再嚷嚷餓,我不走!”

辛文瀚氣得嘴唇都在抖,卻連一句斥責都說不出口,只面上有難掩的蒼白。

後來原主材明白,他不斥責她,是因為覺得自己身為兒子、丈夫、父親,卻無能到拖累母親重病、妻子勞累、女兒賣身,再無能不過,又有何資格斥責一心為家裏人著想的她。

村裏人見他臉色難看執意反對,都勸。

“這次可是宮裏采買宮女,給的錢多不說,去的地兒也好,至少到了年紀還能放出來。這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萬一錯過這次,誰知下次還能不能有這麽好的去處了,到時候恐怕再想見上一面都難。”

“就是。老馬家二妞子就被賣進了個大戶家裏做使喚丫頭,將來贖不贖得出來還要看主家的意思。同樣是伺候人,她最大的出息也不過是個妾,你家閨女卻不同,長得仙女兒似的,萬一得了貴人青眼,說不定還有大造化咧。到時候你們就是皇親國戚,哪裏還用吃這些苦。”

“辛先生也莫要太過不舍,令愛小小年紀已現傾城之色,只怕日後會出落得愈發姿容不凡。先生家中無權勢,若有什麽,恐難護她周全。”

……

於是原主最後還是坐著牛車晃晃悠悠離開了生活十幾年的家鄉,懷裏揣著母親流著淚塞給她的兩個雞蛋,對於現在的家裏來說極為奢侈的吃食。

她耳邊回響著父親的交代:“進了宮要小心,老實做事不要招惹是非。家裏不求你榮華富貴,只盼你平安歸來。每年春秋我們都會去看你的,你一個人在宮裏不要害怕……”任淚水模糊了視線。

入宮後先學規矩,然後被分到長春宮,她一直記著父親的話,小心謹慎,本分老實到近乎木訥,只每年兩次和家人見面時依稀可見曾經的靈動。可一年年熬過來,她最終還是被永遠地留在了這個紫禁城,至死,都沒可能再回去那個回憶裏溫暖的家。

這些記憶辛虞都有,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親身經歷,不刻意去想難免有所忽略,她還真忘了這個對原主來說十分重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