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晝·楔子
晚晚不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了。
意識到這件事時,她已經長大了很多。
身邊的人們通常都會這麽叫她:
“沈晚晚,你都多大了,怎麽還粘著你哥哥啊?”
“沈晚晚,你哥哥真的是警察嗎?你不是在撒謊吧?”
“沈晚晚,你那頭發簾兒都長過眉毛了,怎麽還不剪?是不是想拖累你們班跟著你一起扣紀律分?”
可是,一直帶著她生活的,她稱之為伯母的女人不姓沈;多年前就去世了的那位她從沒見過的伯父,也不姓沈。
能跟她扯上關系,並且還姓沈的,只有一個人。
她最早的有關於自己名字的記憶,大抵是她只有七八歲的時候——七八歲也不是她說的,是後來醫生給她做檢查,根據她乳牙的發育情況判斷的。
她唯一能回憶起來的那天,據說發生過一場大爆炸。她是幸存者。
她只記得自己好像在促狹而黑暗的地方睡了很久,然後被一瞬間的巨響驚醒。
死寂淹沒了黑暗,再經歷過一陣天旋地轉的顛簸後,慢慢的,她才得以窺見天光。
仿佛歷經一次宇宙洪荒的變遷,白晝初次在她眼前徐徐鋪開。有個男人從一只很大的箱子裏,像抱小貓一樣把她抱了出來。
他的懷抱很溫柔,溫柔得讓她不忍掙脫。
男人斂低了眉眼,靜靜地盯了她半晌。眼底詫色漸濃。
起先他一直沉默著,後來他的唇在動,幾張幾合,似是在同她說話。可是,她聽不見任何。
他抱起她,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一段冗長的,看不到盡頭的碎石路,坡度很大。四周昏昧不明,暮色四合,吞沒天光。
走在中途,他摔了一跤,尖銳的石頭劃破了他的小臂,一道深而長的口子,冒著血珠子,全是血,沾在她的白裙子上,像是推暈開了一幅畫。
她弄臟了裙子,還丟了左腳的一只涼鞋,其余毫發無傷。
下了長坡,蜂擁過來一群人。
他們清一色穿著警察的衣服,幾乎個個都拿槍,還有穿著防彈衣盔甲,戴頭盔面罩的,只露出一雙雙銳利的眼睛,戒備地盯著她看,仿佛她是什麽嚇人的小怪物。
可他們的眼神更嚇人,更讓她感到害怕。
警車紅藍交織的燈光在眼前晃呀晃的,如夢似幻,簡直要晃暈了她的眼睛。
周圍每個人的嘴都在動,似乎很吵,很亂,可她聽不到聲音。
什麽也聽不到。
只有那個男人,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和她的世界一同跌入沉默。
一具具殘破的屍體從發生爆炸的事故現場拖出來,慘狀各異,眼中已然一片死寂。
她好奇地探了探頭,一雙溫熱柔軟的手,輕輕地覆上她的眼額,沾著些許未消弭的血氣,就勢將她拖了回去。
於是,她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隨隊的醫生對她進行了簡單的檢查。說了些什麽,她還是聽不見。
直到快入夜,朦朧從睡夢中醒來,隱約聽到了樹林裏的蟬鳴。
她猛地彈坐起來,坐在身旁的那個男人,同一時刻受到了驚動。
他像是盯著遙遠的某處看了很久,移眸看她時,目光比夜色還要深沉。
守夜的警察們三三兩兩地過來,先是有人問了她的名字。
她只是搖頭。
她什麽也不記得了。
他們爭執了很久,也討論了很久。她的世界開始吵鬧。
後來是那個男人朝她一招手,讓她回到他身邊。
他看著她,沉默良久,然後撚滅了手裏的煙,揉了揉她的發。
好看的唇撩起個淺淺的弧度:
“晚晚。”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低沉的,帶著絲沁人心脾的涼意。有些沙啞,像是哭過。
可後來那麽久的時日裏,她從沒見過他流眼淚。
“晚晚?”
“嗯,你叫晚晚。”
“你是誰?”
“我是你哥哥。”
那時她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自己好像有過那麽一個哥哥,可不知怎麽他就消失了。
只是,後來這個哥哥,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