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小重山(二十七)

“嘟——”實驗室的閘門關閉。

“早上好。”他靠在門邊, 理好了纏在一起的接線, 脫去了外套,穿梭在實驗艙間調試設備, “今天下雨了。”

雨勢很大,馬路上被澆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直到現在雨還在敲打窗欞。只有這爆豆一樣的急促響聲回應著他。

y在這種只有兩個人的獨處空間裏十分放松, 所有的擔子和監視的眼睛似乎都被隔絕在門外, 安心且自由。

“想我了嗎?”他甚至一面調試數據一面散漫地嘲笑著, 手指卻在拿起接線時控制不住地微微顫著, 好像個癮/君子, 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不想承認自己是思念得更厲害的一個, 於是他不再說話了,用牙齒叼下寶藍色鋼筆的筆蓋,尖端懸在半張紙上方。

寫點什麽?

有無數的話想說——那兩條鯽魚都死了,夜裏他把它們撈出來埋在花園裏, 挖土的時候忽然聞到了桂樹的香味。櫻桃樹細瘦,一天晚上被風摧折了腰肢,他拿一根竹竿固定住了它, 卻令它活了, 今年掛了櫻桃。

那是幾乎已經消失的中國櫻桃“含桃”,不是市面上的車厘子,它們玲瓏剔透,比紅豆還小一點兒, 像是紅黃玉珠。吃來是酸甜的,就是很嬌,磕了碰了就會馬上壞掉。

這讓他想起她的嘴唇,輕輕一咬就是一個印子。抱她時候柔軟的一團,下雨天摟著她睡覺是很舒服的,最好睡遲一點再起,她的長發亂七八糟地散在他t恤上,弄得他懷裏滿是香味,他閉著眼睛伸手不耐地摁掉鬧鐘——他一輩子也不會再這樣抱過誰了,他對有毛的東西過敏。

他的年少時光一直是獨享整張床的,他睡得很好,從沒有失眠過。可他不應該壞心眼地把蘇傾抱到他二樓的房間來,擱在他的床上。這導致後來他一個人睡的時候,總覺得空氣幹燥,被面上帶著空調的冷氣,蕭蕭索索,他睜開眼睛,默然看著圓形天窗外的月亮,半晌,按動遙控器關閉了天窗。

從此濕漉的帶著露水的草葉香味離他遠去。

他的睫毛眨了眨,終於落下筆尖,慢慢地寫道:“早上好。”

紙面上的字跡被識別掃描,輸入進程序中。造物者是不能幹擾世界的運作的,他惡意的違規也不能太過分,盡管如此,這三個字也肯定夠她嚇一跳。

他像在樓道口等著跺腳嚇唬進門的女孩的男孩子,男孩子絕不肯承認他等待了一個冬天,心都等得長滿荒草。

y拍了拍兩個相鄰的實驗艙,手臂一撐,躺進其中一個裏,摸索著將自己的腦電波接入遊戲,閉上眼睛。

“現實夢境”發行三年後,正式版的遊戲碼一夜內全部失效,大多數玩家雖然悉知遊戲有時限,但沒想到時間這樣短暫,為此的引起的討論幾度造成網絡癱瘓,甚至發展成遊戲部門口的橫幅抗議,然而再多的抱怨也無力回春。

而在實驗室裏,遊戲仍在無休止地繼續著。只要締造者不願結束,它便永遠不會結束。

蜂鳴將y叫醒時,這個短暫的夢就截斷了,太長時間的沉浸會對腦神經造成損害,鬧鐘只訂在六十分鐘後。

那大致是個很甜的夢,他醒來時眼裏還沁著笑意,胸腔裏滿是溫柔。

這是一道柔風,緩緩地遊過他的四肢百骸。他閉著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才起身。

“嘟——”實驗室的門打開,秋原走進來,心照不宣地協助他收拾實驗裝置,以免讓管理人員發現。

用腦電波接入遊戲是一種危險而刺激的體驗,徹底擺脫了頭盔的墜重感和場地的限制,可以完全浸入遊戲中,他有興趣,也會偶然參與其中,在異世界當當導演,做做男主角的同桌。

不過秋原相信,對他來說是刺激,對y來說絕對不是。

“又歸零了?”秋原邊繞線便說。他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女主角的自毀會導致小世界的崩塌重置,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不明白為什麽y要折磨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復那些相似的劇情。

y看起來心情很好,咕咚咕咚地仰頭喝水,似乎是渴極了:“她過關了。”

“是嗎?”秋原訝異地挑了挑眉,轉頭趴在真空實驗艙外看著。

裏面躺著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睫毛卷翹的亞洲女孩,兩只小辮子靜靜地搭在肩頭,像是水晶棺裏的睡美人。

從前他以為那是y的姐姐,後來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這具身體是她,整個“現實夢境“也是她,這ai秉持著可笑的物盡其用的原則,即使是自毀,也要將自己的數據拆解開來,填補進遊戲需要的每一處。

y曾經盡力補救——他在無數的字母的海洋中打撈著殘骸,但是於事無補,他進了全力,也只將屬於她的一切信息凝聚在一個脆弱的女性角色身上。

她的意識實在太弱了,反復地、不斷地重復著自毀的過程,像一個被困在噩夢裏無法掙脫的人。每當她失敗了,y就借角色的身份將她小心引至原點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