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菩薩蠻(完)

從荷鄉離去那日, 夜半三更, 訓練有素的車夫在門口安靜地等,馬兒甩動尾巴, 柳兒和其他的丫鬟把行李安靜地搬上車去。

沈軼看見院中有輛鋪好了被褥的板車,便問起來。不知誰透了風, 讓他知道那是二夫人預備用來拉他的, 當下繃著臉朝蘇傾道:“你躺上去。”

蘇傾回頭瞧瞧捂著嘴竊笑的丫鬟們, 赧然道:“我走過去有什麽不好。”

沈軼已掀開被褥, 拍拍褥子:“快來。”

院裏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

蘇傾忍著笑, 推著發髻, 小心地躺在板車上,仰頭見漫天的星星明亮閃爍, 因是個無雲的晴天,暗藍的天空廣袤無垠,看著便能將人陷進去。

隨後她感覺到板車被擡起來了,沈軼彎腰將車把擡起來, 架在自己腰間,一步一步走著,將她拉到了門口。

立在門口的臨平目瞪口呆, 笑得嘈嘈切切:“呦, 板車上換人了,擡媳婦呢?”

沈軼並沒有打他,也沒有瞪他,只是低著眼, 安靜地看著堅實的土地,和他落下的每一步,汗水一顆一顆地從他鬢邊滾落,沿著他的下頜骨,墜落進土地裏。

這板車可沉得很,他心裏想,大姐兒是擡不動的。

事實上,在啟程之前,蘇傾便有孕了,在路上顛簸的日子幾乎是害喜中度過,她吐一次,沈軼的眼神便暗一分,責怪自己沒忍住,太早地要了她。在他看來,十五歲還小,這麽小的一具身子,要孕育一個孩子,實在是件危險的事。

好在臨平一家隨行,臨夫人生過了兩個孩子,便同沈軼換了馬車來隨行照顧。入了夏,她已有五六個月身孕了,有一次二人都折騰得累了,歪在榻上睡著,臨夫人半夜驚醒,只覺得耳畔有風掠過,一睜眼便見沈軼半彎著腰,仔細地給蘇傾扇扇子,她垂下的睫毛卷翹,鬢邊讓汗水濡濕的發絲在空中飄著,讓他小心地別在耳後。

“沈將軍……”

他那雙清冷的貓一樣的眼睛看過來,將食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口型,又遞她一把扇子,輕聲道:“謝你看顧。”

臨夫人大咧咧地扇起來:“你也不必太操心了,女人誰還不經歷這一遭?”

沈軼沒做聲,在她醒來之前,又跳下馬車,融入寒涼的夜色中。

待到穿越大半個國境,到達遠在南境的瓊島時,中原混戰的消息傳來,蘇傾也即將臨盆。她的皮膚變得瑩潤如玉,胸部也慢慢變得飽滿,周身仿佛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她的精神仍然很好,牽著沈軼的手,反拽著他走過了瓊島上的森林和草原,逛過了市鎮,親自把家安在了一處水潭邊,屋子外面有兩棵合歡樹,她頭一次見到便很喜歡,待到睡了很長的一覺,下次出門的時候,合歡樹上多了個木板秋千,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她走往秋千上坐,沈軼捉著她的腰不放:“現在不行。”

這個,是留給你熬出頭以後玩的。

蘇傾立在秋千前,巴巴地看著他坐在上面,一雙杏仁眼眼睛閃閃的,抿著的唇角似乎含著一點將說未說的委屈,將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垂下眼道:“那好吧。”

沈軼起了身:“算了,教你坐一下吧。”

空氣裏植物的氣味豐盈,帶著濕漉漉的熱帶的水汽,她歡喜地抓緊繩索,沈軼在她背後,輕輕一推,未及她向前蕩多遠,又拽回來,如此反復,連風也不是連貫的。

沈軼見她即使這樣還玩得開心,有些納悶,忍不住問道:“你有沒有覺得他很麻煩?”

他指的是她腹裏那個孩子,他一世寡親緣,父不喜,母早亡,弟兄姐妹都疏遠,孑然一身、獨來獨往地活著,倒也沒有覺得什麽,自然沒有像旁人那般那樣重視自己的血脈,尤其是將母親折騰成這樣的孩子。

蘇傾搖搖頭,邊蕩著邊粲然笑道:“我很喜歡他的。”

那好吧。他微微勾起唇角,懶懶散散地一推一拽間,便很容易地想通了,那麽我亦喜歡他就是。

這個蘇傾很喜歡的男孩子叫做沈鈺,有一雙黑浚浚的眼睛。縱使孕中不安,蘇傾生的時候卻沒受多少苦楚,孩子不到半夜便急著落了地,哭聲極響,臨夫人抱著他,笑著說,定是個不安分的。

——可不是?

六歲就把爬樹掏鳥窩、下河摸螃蟹學了個全,奔跑在山林間像陣風,像無拘無束的駒子,從學堂裏逃課出來,一把山林間的野花插進母親的花瓶,頭發上沾滿清晨的露水。回頭見父親在屋裏的背影,嚇得步子也放輕了,像是只帶著肉墊的貓。蘇傾正在榻上吃沈軼喂的粥,側眼瞧見了他,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使了個眼色,便叫他快些逃走了。

沈鈺向後退了幾步,扭頭便跑。站在蹋前的沈軼哼笑一聲,順手擦了擦她的唇角:“你以為我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