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點絳唇(十五)

兩塊南君令在空中遙遙相對, 老人的臉慢慢扭曲起來, 嗬嗬地露出一個猙獰的笑。

生長在兩股力量夾縫中的王上今年十七歲了。

當他不再面紅耳赤地同臣下爭辯,而學會用示弱偽裝自己的時候, 他就成長為了可怕的第三種力量。

他不會身先士卒,而是躲在兩股力量身後, 煽動鷸蚌相爭。

明宴甚至有些贊賞燕成堇的心思縝密了。

倘若他能早點獨當一面, 不至於讓他代掌大權這些年。

王丞相的手哆嗦著, 南君令從掌心掉下來, 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因為中毒的緣故, 他口鼻中再度湧出黑色的血汙:“我若死了……你也必死。”

明宴貓下腰, 將南君令慢慢拾起來,擡頭的瞬間, 眼皮一掀,琉璃珠子似的眼睛裏迸射出寒刀似的光:“威脅我?”

王丞相胸口抽搐著,口齒沒在血沫裏嗚嗚地說著什麽。

模糊的視野裏,明宴不緊不慢地睨著他, 眼裏似乎含著冷然的笑。

他故意的。

鴆殺丞相或有後路,大不了一反了之。今日死在這裏,可就再沒機會了。

生死面前, 誰急誰輸。

王丞相艱難地擡了擡手掌, 似求救又似阻攔:“我……不同你……爭。”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口,胸腔裏呼哧呼哧地喘著,嘴唇不甘地翕動兩下, 像擱淺的鯽魚。

明宴捉摸不透地看他許久,這才笑了一聲,指間一枚褐色的九轉還魂丹,塞進他口中。

王上畢竟還小,恨一個人便是真心實意、恨不得將其扒皮抽筋的恨,哪裏知道政敵之間,倘若真的勢如水火,那才真是越走越狹,會把自己逼死在困局中。

一彎金燦燦的上弦月,倒映於如鏡的泰澤面。

這個夜晚,明宴距離安定門已走出百步,前胸的血沾染袍襟,直淌到腳下。

蘇傾的呼吸輕輕掃在他耳邊,平靜的,略有些昏沉,帶著灼灼的熱氣,像小動物的鼻息,卻令他異常安心。

俞西風眼裏充滿了驚疑,今天這一場硬仗,他差點就以為是真的,倘若早有安排,他們何必要……他捂著胳膊小聲道:“大人,我們……”

明宴繃著臉擡起兩指,他噤了聲。

靴底黏膩,明宴略擡起前腳,在地上不輕不重地碾蹭了一下,仿佛把什麽東西碾得粉身碎骨了。

王丞相就是能全意托付的?倘若他不出現,將明府一行人活活拖死,對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也沒有壞處。

明宴對著地上的影子勾起嘴角,那老妖魔記著仇,專讓他也嘗嘗生死一線之際讓人拖著耗著的滋味。

信誰都不如信自己。

四周安靜至極,宋都統在抖著,頭上的白布條斷頭也跟著抖,輪椅逼近時,他的後腰抵住了身後的矛尖,退無可退。

王丞相的眼球渾濁,眼袋下垂,像墳墓裏爬出的厲鬼。

他眼裏是怨毒的恨意,卻只是歪斜著嘴問:“小荷呢?”

宋都統腿一軟,幾柄長矛嘩啦啦下放,即使他跪倒在地上也不放過。

“小荷呢?”

“爹……對不起,對不起……孩兒就是一時鬼迷心竅……”他幾下將自己抽了個鼻青臉腫,眼淚鼻涕沾滿了手掌。

王丞相人到中年方得一女,閨名糯荷,自幼嬌寵,長大後成為威震一方的悍婦。

王丞相一生無子,唯有糯荷的婚事需要惦記。娶了他的女兒,就要登門做他家的贅婿,但同時也將接手他所有的權力。

競相提親的人中,宋都統絕不是最優秀的一個,卻是最豁得出的一個,他能夜夜睡前為妻子洗腳,起床幫丈人倒尿壺。

就是這個會奉承的草包,讓燕成堇招致麾下,賜了丞相一死,馬上迫不及待地納了三四房妾室,將那悍婦元配百般糟踐,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

王丞相枯樹皮似的手,咯吱咯吱地攥緊了膝上的被子。

“爹,這不賴我!”宋都統兩手緊握著抵在喉管上的矛尖,雙眼四處尋覓著救兵,定住了,“是王上,王上逼迫小人這樣做的呀……”

燕成堇的黑袍在夜色裏飄動,他面上現了疲態,閉了閉眼睛。他很累。

近一年半來,他時常會感覺到這種被掏空心神的倦意。

夜不能安寢,只得招采女服侍,欲/望的盡端卻是更深的恐懼。

他顧不上那邊傳來的推諉,睜眼看著明宴,肖似先皇後的柔媚眸中,倒影出他殺神一般的身影:“孤惡心你。”

明宴掃著他,話語從齒縫裏一字字擠出來:“若不是陛下姓燕,流著南國皇室的血,你以為臣喜歡你麽?”

燕成堇頭一次在明宴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飾的厭惡和鄙夷。

“臣不喜歡委屈自己。”他反手托起蘇傾滑下來的腿根,看著燕成堇笑了一下,“所以真正讓臣厭惡的人,不是死了,就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