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點絳唇(三)修文

滿地碎金似的斜陽鋪灑在桌面和地面, 窗戶大敞著, 熱風蕩起鎮紙下的紙角兒,掃到了蘇傾的胳膊上, 她慢慢地有了知覺。

泡了水的裙子還濕著,貼在膝蓋上, 風吹來一點涼, 空氣裏殘余的一點香氣吸進鼻子裏, 蘇傾心裏有點惱, 掙紮地坐直。

從羌邦搜刮來的不入流的迷香, 名叫“夢浮生”, 只有一個人敢肆無忌憚地用,白天出入內宮女眷居所。尚儀局裏擺設分毫不亂, 只有她書桌讓人動過,她大約猜到來的是誰。

手伸進衣領裏,把脖子上的圓環撈出來,剛前進的一個刻度, 果然又退了回去。

春纖揉著額角爬起來,四下看看,臉色驚恐地望著她:“奴婢睡著了?”

蘇傾指尖一抖, 不動聲色地將圓環放回去, 濕裙子下的腿悄悄調整了一下位置:“你也累了,且下去吧。”

“是。”春纖退下去之前,眼神訝異地看了看她的臉。

待她走了,蘇傾霍地站起來, 朝銅鏡裏一看,自己額頭上給人拿朱砂筆點了一朵艷麗的三瓣蓮花。

鏡子裏的模糊的人影長久地與她對視,臉發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熱的。

蘇傾把濕衣服換下來,拿一頁白紙浸了水,摁在頭上,拓出個鮮紅完整的花印子來,歪著頭靜靜地看了看,吹了吹,小心地夾在書裏,才把用濕布把額頭上的花擦掉。

桌上的折子堆成一摞,她翻開幾本看,全給他批完了。

她忽而想起被單獨拿出來的那本,在桌上掃視一圈,沒有,一本一本翻過去,在中間找到了它,上面已寫了一個鮮紅的“準”。

蘇傾和這個字對望著,心一沉,第一反應竟是將整本折子藏了。

可是燕成堇一顆七竅玲瓏心,既然能數著地上的棋子,誰知道他會不會數著折子,專考驗她?

王上的厲害之處就在這裏,幾次三番的試探,潛移默化地培養了她對於他的忌憚和懼怕。即使他不在這兒,她仍然感覺背後有一雙幽幽的、冷森森的眼睛。

蘇傾猶豫半晌,硬著頭皮提筆在前面添了個“不”字,勉強變作“不準”,只是兩筆丹砂濃度略有不同,不能細看。

可燕成堇是什麽人?這日他靠在塌上復核奏章,果然從一沓中挑出了那一本,凝眸看了半天,目光慢慢落在她臉上,慢慢地問:“蘇尚儀,到底是準,還是不準?”

蘇傾跪在他對面,想了一下才開口:“臣拿不定主意,本來想找陛下定奪,事情太多,一時忘了。”

燕成堇盯著她的臉,他喜歡看陽光落在她的頰上,睫毛上,一張臉如玉刻般透光,好像不沾染任何權術和汙穢,和看著長在陽光下的藤蘿一樣的舒坦。

“拿不定主意?”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給我一個不準的理由。”

蘇傾說:“荊家小女與明宴身份懸殊,且私下並無往來,荊官視滿朝才俊為無物,急於投入大司空翅羽之下,恐助長諂媚之風。”

燕成堇“嗯”了一聲:“那準呢?”

蘇傾想了想:“大司空年近而立,依然無妻無嗣,孑然一身,於理不合……”

越說越低的話,被燕成堇一聲笑打斷,他好像走了神,傾過身子,在她耳邊呢喃,“難道只有他是無妻無嗣,孑然一身?”

他的眼神曖昧,薄唇輕輕貼過來。

蘇傾偏頭避閃的動作觸怒了他,他的眼神馬上變作了暴戾,臉就這樣停在空中。

蘇傾僵硬地笑一笑,聲音依然柔和:“您已有兩個采女,怎可說孑然一身。”

“孤是王上。”他坐回塌上,冷冷逼視她,“普天之下,就這一個王上。不要鬧不合時宜的脾氣。”

他心裏略有些煩躁,覺得她最近一年冷淡異常,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那些伶俐、體貼和察言觀色,全都變成了謹小慎微、刀槍不入的閃躲。

他撫摸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記不記得剛認識的時候,你是什麽樣子。”

蘇傾凝眸看著裙下的大理石地面,不作聲。

三年前,原身提著籃子在走在集市裏,遇見一個沒帶錢的布衣少年,出了五個銅板,請他在街邊吃了一碗豆腐花。

少年連聲感謝,吃到一半,少年腰間藏的盤龍玉佩露了一個角,無聲落入她眼底。

那頓飯吃得暢快,吃完豆腐花,還逛了集市,少年同她相談甚歡,走前他看著她說,若你有意,明天這個時候,還在這裏等。

她提著籃子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去,明府後園扶桑花盛開,滿園都是香味。那時北風還小,小蠻牛似的在花叢裏跑來跑去,腳下踩倒了一大片,攥了一把鮮花,臟著小臉跑到她面前,要來送給她,“呀”了一聲:“你怎麽哭了?”

她飛快地擦幹了眼淚,好像做好什麽決定,籃子裏的小彈弓拿出來給他玩兒,北風馬上被唬住了,拿著彈弓興高采烈地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