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點絳唇(一)修文

夏天, 暑氣很盛, 知了在樹上齊聲長鳴。

春纖手上的簪花比在蘇傾頭上,換了一朵, 又一朵:“紅的好,還是綠的好?”

桃紅顯嬌, 翠綠顯俏, 襯著這張芙蓉面孔都不出錯——不到十七歲的年紀, 水紅的櫻桃小口, 雪地雀兒一樣靈的黑眼珠, 不凝神時, 仿佛含著瀲灩水光。

守門的小丫頭吱吱地打起竹簾兒,絲綢袖口落下, 露出一截麻杆樣的手臂。簾子外面好幾個深色衣裳的嬤嬤魚貫而入,躬身低頭,手上捧著托盤:“陸尚儀,蘇尚儀。”

蘇傾接住掉下來的簪花, 隨手擱在桌上,前面飛快地掠過一道影子,同屋的陸宜人已經板正地走了過去。嬤嬤們排開了, 托盤裏整整齊齊地疊著送嶄新的宮裝。

尚儀, 內闈從五品女官,司禮儀,掌文墨。

蘇傾調來的時候,陸宜人已經在這個位置上穩坐了四年。

蘇傾跟在陸宜人身後, 安靜地看著她伸手翻動兩個托盤裏的料子,好像在檢查尚衣局的刺繡那樣又捏又摸。一樣的顏色和形制,衣料子卻是不一樣的,有一件是帶暗花的蜀錦,另一件只是普通的絲綿。

陸宜人丟開衣服角,嘴唇繃得很緊,像她梳得緊繃繃的發鬢,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眼前的奴婢:“給我們的嗎?”

嬤嬤低頭應道:“是。”

她的手一收,把蜀錦制的那一件拎起來:“那我要這個。”

嬤嬤們面面相覷,臉色好像很焦急,為首的那個握住拳抵著嘴唇,咳嗽兩下。

陸宜人臉色一沉,眼裏的神色嘲諷夾雜著惱火,剛想丟回去,旁邊伸出一只纖纖的手,把另一件拿起來,抖展開:“正好。”

蘇傾把絲綿官袍交給春纖,回過頭來看了面前幾人一眼,好像在對嬤嬤心平氣和地解釋:“我不喜歡那件上面的暗紋。”

嬤嬤們松一大口氣,垂手喜道:“是。”

守門的丫頭又咯吱咯吱地放下簾子,臉木得像個稻草人,簾子把耀眼的光慢慢擋住。陸宜人冷眼睨著她:“蘇尚儀好大度。”

蘇傾看了她一眼,坐回妝台前。

用慣了後世的水銀鏡,泛黃的銅鏡上面好像蒙著一層化不開的霧。她伸出手指揩一揩,眼角瞥見陸宜人還站直挺挺地站著,平和地說:“陸尚儀好氣量。”

陸宜人眼睛一瞪,冷哼一聲,衣服往架子上一甩,轉身大步出門了。

春纖手掌心裏一把谷子,逗架子上的黃鸝鳥,等人走了,才從啞巴變成了會說話的丫頭:“馬上搬出去了,您別搭理她。”

蘇傾臨字的手抖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黃鸝鳥蹭著春纖的手掌心,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啼鳴,春纖喜滋滋地摸它的腦袋:“明眼人誰看不出,也就是陸尚儀,非得爭這口沒意思的氣兒。”

“我與陸尚儀平階,出了尚儀局,還能往哪兒搬。”

春纖說:“您且寬心。汪公公給我透過底,您這從五品就是個踏板兒,等到陛下解決了那樁心事……”

“春纖。”蘇傾打斷她,話音未落,外面劃破長空一聲尖叫,那聲音還有幾分熟悉,春纖臉都嚇白了。

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響,好像鴿子急促地拍打翅膀,又好像什麽人淩空落下。

春纖覺得自己是個烏鴉嘴,怔怔看著蘇傾,嘴唇動了一下,沒發出聲。

外面嘈雜起來,打簾子的丫頭這會兒不像木頭人了,臉孔雪白,一下一下地喘著氣。蘇傾從她身邊經過,從底下撩起簾子走出去。

“尚儀,尚儀!”春纖跟在她後面急促地喚,可不敢大聲,憋得臉色通紅。

蘇傾已經走到尚儀局門前,遠遠地看見一裊紅,沉滯的猩紅,陽光下紅得打眼。

依本朝慣例,官階越高,官袍顏色越鮮麗。比如年邁的王丞相著正紅官袍,表明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還有一個人,官袍是這種濃稠的血色,還壓丞相一頭。

這個人是大司空。

大司空旁邊蹲著一個精瘦的靛藍衣衫的少年,腰間橫出一柄長長的黑色舊劍,正在看著抖成一團的褐色身影。

攜護衛入宮,隨身帶利器,是對王上不敬,但這一切,放在明宴身上,沒有什麽說不過去。

“明大人早晨覲見了陛下。” 春纖追出來,緊張地同她咬耳朵,“也是陸尚儀命不好,趕上了。”她看了一眼那個褐色的影子,蘇傾身上也是同樣的淺褐色宮裝,嘆息著,“尚儀,快回去吧。”

不知道蘇傾知不知道,春纖可是明宴如何飛揚跋扈,默許侍衛西風在宮裏大殺四方:“聽說俞西風出現,一定會割下一個頭才肯罷休,要是有興致,帶回去剝了皮晾著。”

蘇傾靜默地聽著,擰著眉不做聲。

“尚儀……”

“陸尚儀可是中暑昏倒了?”蘇傾開口叫了一聲,唬得春纖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