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城子(十四)

《離宮》拍攝的最後十五天, 集中了大量的外景戲。

秦淮對布景美術的要求非常苛刻, 堅持拍真景。他對常用的ps背景深惡痛絕:“弄像九十年代的掛歷一樣,難看。”

“這個我們和村委會談好了。”

“一條魚”說, “我們這個劇免費給他們做旅遊宣傳,他們願意派向導指導我們上山、進竹林。”

就這樣, 除了宮殿以外, 群山、溪流、和古鎮裏的竹林, 也變成了免費的資源。

這一點, “一條魚”是從戲服上獲取的靈感。當初, 秦淮把網絡劇當做電影來拍, 一有時間就畫場景圖,在導演的影響下, 年輕的美工組不眠不休,自己趕制了主角的幾套重要戲服,請鎮子的繡娘幫忙完成,免費給古鎮快要消失的刺繡手藝打廣告。

手工刺繡和機器繡出的不太一樣, 風格密實淳樸,針腳帶著山寨女人的野蠻勁兒,設計圖上寫意的金線圖騰穿在演員身上, 好似張牙舞爪地有了生命。

年輕的劇組, 自有年輕人摸爬滾打的辦法。

秦淮講戲的時候,點了根煙,氣定神閑地伸了三根手指:“故事精彩,畫面好看, 氣質獨特,我們至少占一樣兒,才能算及格。”

大家散去的時候,心裏都有種微妙的感覺,介於興奮和不安之間的情緒——這部戲,恐怕不止是及格而已吧。

——那為什麽不幹脆把三樣全占滿?

從這一天開始,片場各個角落的飲水機旁,擺了大盒速溶咖啡,來來去去的工作人員取用隨意。

五月初,古鎮中的樹木郁郁蔥蔥,b組演員陸續殺青。剩下的工作人員,正聯系自己的親朋好友進古鎮,客串群眾演員。

女皇與懷蓮的最後一段戲,就是群演最多、花費最大的一場外景戲。拍至收尾處,四五處爆破點烈火熊熊,火舌噼啪作響,煙霧在空中蕩出重疊曲線,把濃密樹冠的形狀扭曲。

懷蓮向來一絲不亂的頭發有些淩亂,錦衣華服也不太整齊,臉上的笑、眼裏的的光,都是虛浮散亂的,背後拖著一把劍,一步一步地走回寢殿。

鮮血從刀刃上流下來,積聚到了劍尖兒,在地上劃出一道蜿蜒的暗紅曲線。

帝國宮傾。掩蓋在國泰民安之下的私欲和暴力,一旦脫離五指山,變成一場沒有底線的狂歡。

強權是一種畸形,強權壓抑之下的產物,追尋的自由竟也是畸形。

潘多拉的魔盒打開,小艾在這場大亂中如塵埃灰飛煙滅,懷蓮方知這是多麽可怕的一股力量。

他們不比女皇好多少,歷史不過是一種重復。

懷蓮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他的報復迂回矛盾,使女皇昏聵、偏信、失去冷眼旁觀的能力。

退一步說,他只是使得女皇從神變成一個普通女人,她空無一物的眼裏有了像人一樣的東西,馬上被臣下嗅知。

既然女皇是同類,憑什麽不可取代?

懷蓮走進寢宮,一片燦爛的金子一樣虛幻的日光裏,女皇坐在他常坐的塌上,冠冕滾落,額發散亂。

柱子上還釘著他上次射的那支箭,箭羽露在外面,他垂下眼,左手彈奏琴弦一樣,撥弄箭羽,發出“錚”的嗡鳴。

女皇安靜地聽著這金戈悲鳴,威嚴的臉上慣於沒有表情,但眼裏卻忽然有了荒誕的笑意:“懷蓮,你贏了。”

多麽荒唐,竟有一日,女皇向他認輸。

懷蓮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拖著的劍尖在大殿摩擦出金屬嘯聲。

高位者和屈從者的博弈,竟然是強權最先服輸。

喊殺聲湧入離宮,鮮血染紅溪流,火光漫上閣樓,詭麗的景,最後絢爛了一下,歸於塵土。

離宮別苑,帝王消暑去處,國富力強,方大興土木,征服自然。

離宮的所有奴隸,都是依附於強權而生。鏡頭倒放,倒到十四歲的小艾在溪邊戲水,而他從竹林經過,再倒,倒到懷蓮於夥伴馳騁於馬場,藍色的天上,慢悠悠地,飛著幾只彩色的風箏。

——贏了,又怎麽樣呢?

女皇說:“你會成為這個國家的王。”

懷蓮笑了一聲,這沙啞的一笑如同動物瀕死的悲鳴。他的臉也如焚毀的景,最後艷麗了一下:“我為什麽要當王?”

女皇有些意外,同床異夢這些年,他們第一次如知己般互訴衷腸。

“那你,究竟想做什麽?”

懷蓮眼裏迷茫,還有狂熱褪卻後的灰敗和無趣,許久,淚盈於睫,化成了一個有些天真的慘笑:“我想當青羽衛。”

最初扣錯了一粒扣子,他花了大半生不得其法,不能倒回,最後縱火焚毀整件衣服。

沒解開的,化成了灰,也依然沒解開。

女皇的眼睛,在最後一刻,通達醒悟,貫穿古今,猛然湧出了屬於愛人的生動哀傷。

懷蓮拾起冠冕,戴回她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