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城子(三)

五月的北方五線小城, 天氣悶熱。這座城以鋼鐵工業聞名, 到處都是工廠,狹窄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都是灰撲撲的顏色。

小小的市民廣場外頭圍了好多群眾, 看著主席台上坐的一排人:這幫人怪裏怪氣的,四五十歲的人穿著花裏胡哨的運動服, 戴著棒球帽, 一個人對著話筒口沫橫飛地喊:“八十一號, 八十一號來了沒?”

話筒是接線的, 效果很差, 後一句都淹沒在前一句的回聲裏了, “……十一號”好半天還在天空上飄蕩。

這些人背後一塊紅色大展板,也設計得花裏胡哨, 上頭兩個大字:“秋蟬”,“蟬”底下坐著個短寸頭的老頭,又黑又瘦,長得像工地幹活的, 一雙眼睛卻很精神,好像放著兩道光。

八十一號來了,還穿著中學的校服, 上來就要話筒:“我唱個歌。”

主持人說:“我們不是唱歌的……”

他說:“那我跳個舞?”

中間那個老頭猛地拍了下桌子, 眼神兒利得嚇人。主持人忙說:“情景表演,我們考情景表演。”

後圍上來人這才知道不是快男快女,是招演員演大電影的。可是大電影為什麽要跑到這窮鄉僻壤來選演員?

有人把道具遞給八十一號,一把不銹鋼勺。老頭對著話筒又說一遍:“你是個窮孩子, 這是一位迷戀你的富家小姐送你的禮物,你現在拿著它看。”

小孩瞪大眼睛看這普普通通的勺兒半天,撓了撓頭,轉身走了。

後來陸續上來幾個年輕人,有的很聰明,加了一些動作,用衣服小心擦的,用嘴唇輕輕碰的,老頭才看一眼就打斷了:“不要動作,只要看著。我想要一種……”他出神了一下,不太確定地形容,“油滑的眼神。”

八十五號深情款款地看著勺,老頭漠然搖頭。

八十六號眯了眯眼睛。老頭俯身對話筒說:“注意是油滑,不是油膩。”

……

九十六號的眼珠子轉動著,從勺柄滑到了緣口。老頭有點累了,心裏也失望,靠在椅背上,嘴上越發不留情面:“這勺兒是你偷來的?”

話筒聲很大,讓他說一句,整個廣場四周都聽得到,丟臉。群眾嘩然了,他們覺得這老頭是專門刁難人的,故意看他們出洋相。

議論聲漸大,又沒人上場。台上坐的人都很失望,主持人整整資料紙,問:“總共九十六個人,還有人填報名表嗎?”

眼看這些人收攤兒準備走了,人群裏有人喊了一聲“等等”。

他沒從報名的入口進來,從另一個方向,翻過了膠帶紙封帶,走到主席台前。

一個很高很瘦的男孩,白色t恤衫掛在身上蕩來蕩去,他的皮膚很白,五官立體,睫毛又長又密,有點兒混血美感,只是太瘦,瘦得讓人感覺他的骨頭能戳死人。

他走過來,垂眼接過不銹鋼勺,瞟了老頭一眼,沒等他說話就開始演,一起勢老頭眼睛就亮了。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用吃飯的姿勢隨意捏著勺子把兒的試鏡者。

是啊,人只記得勺是富家小姐送的,把它當禮物雙手捧著,可勺子不就用來吃飯的麽。

他捏著勺一動不動,因為老頭不讓做動作,不過就像是吃飯的時候停駐的一拍,因為他垂眸看到了勺,想起來迷戀他的富家小姐。

他一窮二白,又痞又驕傲,女孩送他的禮物,他真就毫不珍惜地拿來吃飯。

老頭屏息看他的眼神,所有人都看他的眼神。男孩的表情很淡,皮笑肉不笑。

他的眼神是直白的,看著那把勺,仿佛看著少女剝光衣服後的身體,因為富家小姐迷戀他,拜倒在他腳下。不加掩飾的肉/欲,一點年少輕狂的沾沾自喜,還有那點混跡於社會、對於人情世故的信手拈來和不屑一顧,構成了這個有點魅力卻到底青澀的社會青年的油滑眼神。

老頭喊“停”,他的眼神晃了一晃,好像蹬自行車刹不住一樣,半天才回了神,眼神裏什麽都沒了,只剩下幹幹凈凈的寒冬樣的冷。

老頭問:“你是幾號?你叫什麽名字?”

“我還沒填報名表。”他說,“我叫顧懷喻。”

老頭像撿到了寶,又後怕剛才差點錯失了這麽一個人物,佯怒:“你怎麽現在才上來?”

男孩頓了一下,平淡地說:“我在看別人怎麽演。”

背對他的人們議論紛紛,大家沒看清他怎麽打動導演,只聽見他的話,笑他滑頭:等在最後才上去,白聽了九十多句指導,豬也會演了。

但是有一個人看清了。這個人群裏面的女孩,永遠忘不了男孩拿著勺子的眼神。她是個孤兒,考到大城市裏學傳媒,暑假才回到家,渾渾噩噩地活到現在,終於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了。

她要找這個顧懷喻,帶他演戲,把他捧成影帝。

這成為了一個毫無夢想的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