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人卷妖書

山谷的風刮得有些猛, 四周吵雜的風沙聲卻突然消失,只剩那一聲“師父”, 清晰得不可思議。

謝冷月停在半空,腳下是輕旋的飛劍, 他清楚地知道,長夷已逝,那聲呼喚不過是季遙歌所幻,可心中卻有股異常的力量, 生生將他束在半空。這股力量不常出現,且這些年已越來越微弱,仿佛被吞噬的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靈魂因為這一聲叫喚而突然復蘇, 占據主導。

“師父……”那聲音又變得幽幽怨怨, 被風吹來, 在靜寂山谷中搖搖欲散。

很多年沒人叫過他“師父”, 在萬仞山, 弟子們叫他“師尊”, 那個稱呼好像變成某個人的專屬,如今聽來充滿蠱惑, 即便他明白轉身就是深淵, 也很難抗拒這突如其來的誘惑。

“你還是不願意見我嗎?即便這是你我最後一面?”“她”在他身後開口, 幽冷的語氣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傲與任性。

“季遙歌, 你不要以為幻化長夷就能惑亂於我。”謝冷月仍未轉身。

“那你為何不肯轉頭看我一眼?”“她”笑道,“你在害怕什麽?”

“我並未害怕什麽, 你不是她,不必在我面前故弄玄虛。”他言語無情,雙眸正視前方渺渺長空,只有氣息亂了兩拍。

“也罷,你我錯過已千年,相見不如不見。”

身後傳來“她”的低嘆,而後便再無余話響起,四周歸於沉寂,只有他急促的心跳撞擊著胸膛。謝冷月等了很久,沒有再聽到“她”的聲音,卻又痛不可扼——長夷就是那樣驕傲任性的人,說走就走,從無猶豫。

可這一走,余生散盡。

衣袂紛飛,他猝然轉身,終是不敵心底渴盼。這一轉身,他渾身一震,怔怔看著地面上站的人。

是季遙歌,也是長夷。她的身體上似乎浮著一道虛影,冰霜為眼、春花作顏,站在荒蕪山谷中,似一簇火焰,明明滅滅,隨時會消失,也隨時會焚盡四野。那的確是長夷,他最在乎的弟子,跟在他身邊千年,他看著她從垂髫少女長成明媚女人,在他面前曾嬉笑怒罵鮮活生動,冷漠如冰霜的人,野心卻蓬勃如春草,愛恨也強烈得如同熊熊火焰,一腔熱情盡數付予他。

被遺忘的過往不可扼制地在腦中浮閃。這場愛恨源至她一腔孤勇,戀上師父,為世俗不容,她被他罰於神峰思過,卻在他心軟探視時膽大妄為。夜山漆冷,神像高聳,一輪冷月照出空曠寂寞,她目空一切,坐在神明巨大雕像的肩頭,媚惑而挑釁地俯望他,仿如山間靈妖,沒給他任何逃避余地地大聲說:“師父,我喜歡你。”

止水之心被掀起滔天波瀾,千年道心不敵這一眼妖嬈,他將她從神峰放出,帶著她離開萬仞四處歷煉,以避世俗。她很任性,也很驕傲,她說過,強者為尊,總有一天他們可以無懼世俗種種,肆意而活。

她說他們要變強,強到無所畏懼。

她是他的弟子,也曾是他的道侶。

“長夷……”他終究是對著季遙歌喊出這個名字。

深淵寂幽,千年囚禁的光陰漫長絕望,她似火的感情也被澆成一腔空洞,時間最是摧人,她忘記太多的過往,所謂執念,不過是一場又一場落空的希望,最後蔓延成災,毀去曾經驕傲的靈魂。

灰飛煙滅,是解脫。

“我是來同你告別的。”“她”並不像他所想得那樣,帶著仇恨怨念而來。

謝冷月說不出話,胸中陣陣抽痛——長夷是他在乎的人,可他亦有他的驕傲。她委身他人,他又如何強求?千年前屠盡蛟族,他狠心離去,未再見她一眼,卻從來不知,她被囚深淵千年。

轉眼滄海桑田,生死永隔。

她最後所念,也不過只是這一句永訣。

愛恨成空。

曾經熾烈愛過的人,已經遺忘。

一柄小劍在她身後浮起,又緩緩飛到謝冷月面前,他記得這柄小劍——劍柄的“鏡澤”二字是他親手刻上,劍中封有他一縷長發,並非貴重之物,卻有結發之意,是他贈予長夷的定情之物。

“此物奉還,你我兩清。”“她”道,愛恨落幕,一世冰消。

長夷無話可說。

謝冷月顫手握住那柄劍,眸中赤紅漸染:“何意?”

“無意,無念,無愛。我不怨恨你,也不求你原諒,就此別過,後會無期。”長夷之音空遠如磬。愛如烈火,焚空便散,死前已經放手,死後更不必掛心。

驕傲如她,不必恨人,也無需涼解,她是長夷,一生只行她要行之路,要做之事,對錯自擔,生死幹脆。

小劍被他越攥越緊,劍刃劃掌,鮮血淋漓。謝冷月無語,胸膛急劇起伏,幽光亮起,照出一團混沌之氣,如獸爪般掙紮扭動,卻被越來越亮的幽光漸漸逼出他胸膛,化作幾道黑氣。

季遙歌記得長夷曾提過,謝冷月在抓巨幽時曾中過混沌之氣,那是人間至邪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