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蛛皇

這偌大流放之海, 能有幸讓昊光以獸形相送的,千多年來怕也只有季遙歌一個。季遙歌不是沒有坐過, 只是那時情勢危急,不比現在, 他特地邀請如此鄭重,一時間有些猶豫。昊光看出她的遲疑,淡淡加了句:“你與曲漓商議了諸多舉措,我瞧著都很好, 本想找機會再見你一面談上兩句,可惜太忙抽不開身,也只能借今日和你聊兩句, 賞我一個薄面吧。”

他話說到這份上, 季遙歌若再推卻, 就真在掃他的顏面, 便道了句:“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多謝昊光大人。”腳尖一點, 她也就飛身到巨獸背上, 側身坐在雪白柔軟的絨毛間。

天祿獸低吼出聲,四蹄踏雲騰空而起, 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季遙歌躍入雲霄。

冷風嗖嗖地拂面而過, 霜白的絨毛被吹得蓬松倒向她, 叫人有種搓撚揉撫的欲、望, 畢竟面對溫順和善的猛獸,大多數人都難以克制這股想要揉捏對方的沖動, 季遙歌也一樣。

但她還是忍著,畢竟對方是昊光。

既然提及曲漓,季遙歌免不得要向他道謝:“還要多謝昊光大人令曲漓姐姐助我一臂之力,也不知省了我多少精力。”

昊光低笑出聲:“不必謝我,我只是那麽一提,但你要知道,曲漓那人素來自有主意,若不是她欣賞你,縱然我說一百句,她也不過面上應付,哪會真心為你辦事。短短數日便讓她對你贊譽有加,引為知己共商大事,這是你的能耐。你們二人商討所出的舉措,對你我二人之島皆有大益,說到底還是我要謝你。”

“昊光大人客氣了……”

“你管桀離都叫大哥了,怎又喚我大人?”他已飛到雲上,平穩向前,“按說以你我之間的關系,你不應該喚我為兄?”

季遙歌一怔——他這話說得別有深意,到底是知道了她的來歷,還是因為別的,她也拿不準。

不過昊光也只這麽一說,並沒往下深究的意思,反拿話解她尷尬:“近日一有閑時,我便想起你在胡村外所作言語及在流華君面前一番高談闊論,竟大有所得。”

“我那是喝了微螢酒胡說八道,你別見怪。我是不是給你添亂了?”季遙歌倒也記得自己說了什麽,特別是那句嘲諷昊光的話。

“怎會?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其實你說得很對,即便以天地之威,也不可能庇護眾生,我又如何憑一己之力庇護眾獸?天地予眾生以休養生息之所,眾生回饋天地以萬物滋長,充盈天地,這本就是天道之循環。”獸聲低沉,在風中穩穩響起,“我昔年在流放之海行得艱難,深知弱族之苦,便生混沌庇護之心。約在五百多年前我的境界才突破合心,在流放之海才有了一爭長短的資格,冕都的妖獸,是這五百多年間慢慢遷移而來的,有我親手救下的,也有自己尋上門的……那時我並沒想得如此深遠,只是覺得能護一族便護一族,也免叫他們受滅頂之災,發展到今時之勢,是我始料未及之事。”

“作為強大的上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奪人性命不過眨眼之事,要滅一城輕而易舉,可殺人取命容易,要護住一條性命,卻難。天生萬物,毀之容易,再生卻難。你有這等仁心,是蒼生之福。大多修士只貪天地之力,對弱者生殺予奪,卻不知天地之力,其貴在生。”聽他提及本心,季遙歌也就漸漸放松。

天祿獸背寬闊,絨毛厚實溫暖,若能躺下,以手為枕,觀天沐雲,應是難得的愜意。

不過,季遙歌也只想想罷了。

昊光語氣卻是一黯:“其實流華君在多年前就已勸誡過我,說我仁慈有余,果敢不足,再這般濫用慈悲,遲早有一日,將令冕都覆滅。當時我自負修為強大,並未將此放在心上,這麽多年過去,冕都憂患已現端倪。冕都不存,於我之影響並不大,但冕都那三十部族五百余獸,下場怕是難以善終。所以你說得對,要想保存冕都,便絕非我一人之事。而若想脫離這混沌不堪的局面,則是整個流放之海之事。”

他作此言時,似在做某個艱難決定,內心有迷茫與掙紮。而這個決定,季遙歌已隱約感知。

“有人曾對我說過一席話,他說他討厭戰爭,戰爭帶來死亡、混亂、分別,種種悲苦愁哀,可他同時又熱愛戰爭,因為只有戰爭,才能終結所有矛盾紛爭,還世以平。以戰止殺,非常之時的非常手段,無謂善惡,只是必經之路。”

說這番話的人,是白斐。那時他已登大寶,坐擁天下,師徒二人在徹底離心之前,也曾有過幾次長談。他已經很少會對她作此深語,那番話是他後來為數不多的幾句肺腑之言。

從平民到將軍再至帝王,這條路,他走得比她更有體悟。

昊光沉默未答。

“我知道如今流放之海的平靜,是當年你與旦戈搏命爭來的,可這平靜之下暗流湧動,你我都清楚,如今的平靜只是粉飾太平的假相,總有一日是要被撕破的。流放之海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大,一山不容二虎,你如今所面臨的局面,內憂外患,絕不僅僅是冕都自身問題。別的不說,單說你準備籌劃奔赴神隕島之事,若是不能解決眼下困境,你如何能去神隕島?昊光大人,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