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止念

浮仙館的陳設已經換過, 丹爐法座等物盡皆撤去,館內只留竹簟矮桌、木案陶壺, 茶香沸沸,兩側竹簾半垂, 夕光微露,扶欄外的蓮池鶴影婷婷,風雅清致。

季遙歌踏進館內,輕咳一聲, 負手站在簾下的白斐轉身,道一句:“師父。”便從簾下走來,往矮桌前跪膝坐下, 將溫在爐上的水沖入紫泥壺中, 一邊請她坐下。

她落坐於他對面, 看他一派行雲流水的泡茶動作。

“師父, 前兩日弟子怒後失言, 傷了師父的心, 弟子給師父敬茶道歉, 還望師父莫往心裏去。”他斟滿杯茶,起身到她身畔, 將衣袍一撩, 便要跪下。

今時他為帝君, 師徒大禮早已不行, 她拂袖阻止他的動作,只接下茶小飲半杯。茶味甘苦, 余香繞舌。

“我沒事,你不必介懷。”她放下茶,淡道,“這裏的宮人呢?怎麽只你一人?”

“我與師父敘話,不想被人打擾,就都遣走了。”白斐為自己斟了杯茶,似喝酒般仰頭飲盡,末了皺眉,“很苦。”

這動作將先前行雲流水的作派打散,他武將出身,慣常喝酒吃肉,品茶那是當了皇帝後才附庸風雅養的興趣。

“喝不慣,就別喝了。”她笑笑,他那孩子氣的表情倒勾起些在西北的回憶。

“不成,當了皇帝,要是再像從前那樣,朝臣們該暗中笑我是粗俗。”他搖了搖指,語氣歡愉,“不過在師父面前,我還是可以放肆一把。待我取兩壇酒來,與師父飲上兩杯,可好?”

“好。”她點頭,看著他含笑起身,背向她朝鬥櫃走去。

鬥櫃上擺了幾壇酒,泥封未去,他站在櫃前,挑挑揀揀,終於擇定其中一壇,正將手置上,卻聽身後季遙歌問他:“白斐,拜我為師,你可曾後悔?”

白斐的手突然縮回,頭也未回地回答:“師父授我文武,扶我帝路,給我天下至尊,我怎會後悔?”

“很多年前,你也如此說的。”她緩緩站起,似乎要靠近他。

白斐目光微怔。是啊,拜師之時她就說得清清楚楚。她收他為徒,動機不純,他拜她為師,也只是為勢所迫。從一開始,就沒人真心相對。

只是晃眼二十三載,人會大,心會變。

他一掌按在酒壇上,摩挲片刻,眼角余光見她行來,只道,“師父坐著吧,我……給你取酒。”

季遙歌止步,只見他敲碎其中一壇酒的泥封,伸手探入,也不知摸到什麽,用力一掐。三十六道青光自矮桌之上懸墜,瞬息間化作青黑鐵柱,頂天立地成牢,將她困在其間,殿頂藻井的圖案亮起,化四獸為蓋,將這牢籠蓋緊。

這牢籠,上天無門,入地,便是鎮靈。

地面重重一顫,似乎有些東西塵埃落定。季遙歌眉色頓改,眸光收緊,急撲至牢前雙手攀上鐵柱,欲要將牢籠撕開,然而手才觸及牢柱,柱上便有紫電轉過,順著手刺入元神。

“啊——”她低低痛呼,收手抱頭,怒望他,“白斐,這是何意?”

“師父,別自討苦吃,此牢元嬰之下的修士皆脫困不得。”他隨手取來櫃側帕子,將手中粉末擦拭幹凈,才回身懶懶走來,臉上哪裏有還半分適才敘舊的表情?

“你今日邀我前來就是為了設局囚我?”季遙歌與他隔牢相對,“為什麽?”

他搖搖頭,有些茫然:“我為你奪下這江山,現在只想做些讓自己高興的事,可惜總與師父的意思相悖,與你越行越遠。師父這般厲害,若是出去了,又叫我害怕,什麽時候若師父不滿我這弟子,再收個新徒弟,便會將我手裏這些東西奪走。想拜你為師的人那麽多,就連定西……他們之間多的是年輕俊傑,比我有才能,比我聰明,也比我年輕。你隨時都能找到取代我這弟子的人,可我卻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可以代替你。沒有人……”

“所以近日來你的種種改變,都因我而起?”季遙歌問他。

從未想過,師徒有朝一日會行到末途,她成為他在世上最忌憚的人。

他沒回答,算是默認。

“你想殺我?”

“不想。師父是我恩人,我再不孝也不至於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這下面有座鎮靈宮,我送師父進去,除了不能施展法術,師父當與凡人無異。弟子會時常來看師父,聽師父教誨,陪師父飲酒,不會讓師父孤單。”

除了自由,他也能給她很多。

“這牢籠是袁敬仙給你的?這麽多年,他都在你耳畔說了些什麽?”她說著也不要答案,自嘲笑笑,“果然我疏忽了。白斐,你不想殺我,可是有人想殺我……趁錯未鑄成,把牢籠打開,放我出去。”

“沒人能殺你。這牢籠落下後便沒有出口,師父,我送你進鎮靈宮,我們師徒到裏面再敘,隔著這籠子,說話總是不便。”白斐又是一掌按在櫃上酒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