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白帝熙和

淮都的雨, 連綿數日,戰馬踏過巷間積水的石板道, 踢踢踏踏的蹄聲裹著飛濺的水音,一路飛馳。帝都的繁華, 像被撕裂的畫卷,墨汁暈化成烽煙,遠遠近近的揚起。

季遙歌在大軍闖入皇宮前,先一步飛進東萊宮。皇宮兵荒馬亂, 妃嬪宮娥太監能逃的,早已卷了金銀遁出宮去,逃不了的, 在宮中瑟瑟抱團。

大淮真的要亡了。

盛世的美夢做到盡頭, 也不知喬慶雲現下如何?

她尋遍皇宮幾個喬慶雲常去的地方, 也沒尋到人, 心念一動, 她去了她從前的舊址——洛芳宮。洛芳宮已經荒蕪, 大梵一役, 帝京落了七天七夜的雪,她隨著隕落的明禦消失於人前, 世人只當她與明禦同歸於盡, 這宮殿便再無人打理, 如今已爬滿蔓草, 庭院蕭瑟,朱漆斑駁雕花斷裂。

老宦人的聲音細長憂沉:“陛下, 走吧,離開這裏。”

喬慶雲站在荒蕪的庭院裏,透過半支起的窗看向空蕩蕩的寢殿。

“那裏原來有叢牡丹。”他指著窗前雜草叢生的花圃,記憶仍舊清清楚楚。最愛牡丹花開之時,她懶懶倚窗望來的容顏,花嬌人艷,似這大好江山。

“陛下。”身後有人溫聲喚他。

喬慶雲回頭,只看到陌生的女人——很美,很熟稔,但眼裏沒有他要的東西。

“我是季遙歌。”她道。明禦已死,她不需要再施媚術,皮相未變,卻失之舊味。

“你果然沒死。”喬慶雲既無驚喜也無憤怒,只冷漠地看著她,“這是來送朕一程嗎?”

季遙歌不答,只道:“陛下,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

為妃四年,喬慶雲待她不薄。短短四年,她從嬪到離後位僅一步之遙的皇貴妃,是人間多少女人想也不敢想的傳奇。

“你這是在可憐朕?季遙歌,朕不需要 。”喬慶雲負手而立,“朕沒你想得那般軟弱。”他能夠承受所有的結果,並不後悔所有的選擇與決定。輕咳兩聲,唇瓣洇上血色,他又道,“如果你真的有心,便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再讓我看一眼,江山盛世。”他淡道。

季遙歌垂眸片刻,再擡之時眸中萬象盡變。他黯淡的眼眸漸漸明亮,洇著血的唇勾起,病苦憂思皆去,似回到少年得意之時,雄心萬丈只為天下爭。

連綿秋雨不知何時停歇,洛芳宮眾花齊放,窗前枯敗的牡丹抽葉發蕾,以肉眼可見之速綻放滿枝,壓在窗前。季遙歌身影消失,再現之時,已倚斜窗前,著一襲流彩宮裙,盛妝高髻,朝他輕輕招手。喬慶雲快步入殿,只朝她道:“替朕更衣。”

玄青的帝王冕服穿罷,她的手壓襟撫過,繞到他身後,親自執梳將他長發綰妥,奉十二毓的天子冠為他冠發。

“陛下……”老宦人熱淚盈眶,以袖口不時揉眼。

喬慶雲拉著她坐到窗前,透過毓珠看她眸中山河歷歷,天闊雲橫,長戈策馬崢嶸歲月,繪盡千秋色……眼眸漸漸閉上,唇畔淺笑不落。

窗外雨又起。

城破之日,大淮末帝盡於洛芳宮,那一日,城中馬蹄踏破,宮內哀聲陣陣,只有這洛芳宮,在蕭條秋雨裏眾花齊放,牡丹怒盛,鳳鳥嗚嗚。

這是季遙歌唯一能做到的,給他身為帝王,最體面的離開。

————

乾和殿的殿門已經大敞,作為這座皇城內最為神聖的宮殿,他迎來他新的主人。

鐵甲隨著步伐發出磨耳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分外清晰,幾聲驚呼從身後人口中發出,為這輝煌至極的宮殿。白斐的步伐,卻邁得極慢,十五年磨礪,他終於走到這一步,卻沒有意料中的欣喜。許是這段路走得太艱難,浸透太多鮮血,讓這份榮耀顯得沉重非常。

殿外有屬下匆匆進來,跪地稟道:“將軍,已經在洛芳宮找到淮帝大體。”

洛芳宮?

那是傳說中惑亂君王的妖妃季氏所住寢殿。

白斐靜默片刻,道:“以君王之禮,厚葬。”又問,“其他人呢?”

“宮內妃嬪宮娥太監已暫收尚芳殿,至於將軍要尋的人,還沒有消息。”

白斐擺擺手,令人退下,復又往乾和殿內行去。乾和殿甚大,皇帝的金鑾寶座在九層引階之上,座前是盤龍金柱與禦案。雨天光暗,殿深影重,禦案帝座看不明晰,似有人影坐於其間。

“誰?”有人喝問一聲。

白斐心弦卻似被無形之線扯動,鐵甲聲急切響過,他急步行至引階之下,瞳眸驟睜。

寬大的寶座上斜倚一人,那人流彩遍身,高髻飛鳳,眉間花鈿菱唇染朱,百媚叢生,眼中卻有帝王威嚴,睥睨天下,也不知俯望了他們多久。

是他的師父。

這般模樣的季遙歌他不曾見過,白斐只覺那一身媚色刺入瞳眸,肩頭早已愈和的傷口忽然間又澀又痛,他輕按左肩,一步步踏上引階,在她身前喚了聲:“師父。”語中沒有更多的情緒,縱然心如萬馬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