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天下

薄薄的青布沒有重量, 卻似乎在落地時彈起塵埃,塵埃漫入胸腔, 化作巨掌緊緊攥住心臟。不管喬慶雲做了多少的假設,想象青布下的眼眸有多勾魂懾魄, 可盡他所能做出的想象,卻都不是他所看到的。

世間之美,再極致也逃不開一個“人”字,一個人再美, 也有限度,無非眼耳口鼻與軀體的差別。喬慶雲承認自己好色愛美,否則也不會迷戀慕仙台上的仙女石象多年, 所以見到季遙歌時才會意亂情迷, 她像他迷戀了多年的仙女石象。

但, 那又如何?

不論是仙女還是凡女, 在他眼中也只是個女人, 可以寵可以愛, 可以為她一笑傾盡千金, 縱她任性,討她歡心, 那只是君王對寵姬的情/趣, 隨時可以被遺棄的愛戀。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雙動人心魄的眼, 又或者會被她的妖法所迷做出無法控制的舉動來, 然而沒有,她沒有像蠱惑郭凡那樣控制他, 他的理智全在,神志清明——然而正因為如此,他方覺出她的可怕來。

這雙眼,眼角微揚,瞳孔黑而亮,清澈無雙,正靜靜地看著他。

他身體微僵,心臟似乎在短暫的停滯後劇烈擂動,渾身血液沸騰燃燒,皆為著這四目相交的瞬間。

她的眼中,是江山萬裏,錦繡輝煌,有呼嘯北風下的雪山,纏綿春雨裏的江南;是金戈鐵馬,崢嶸歲月,有鐵騎踏破居平關的激越,號角響徹西北的嘹亮……她站在那裏,不是人間絕色,卻是他心中所想所求所盼。

帝王霸業,千秋功績。

他求而未得之物,衍州三十六城的化身。

只這一眼,他便清楚明白,他淪陷得徹徹底底。他不該看她的眼,但若是錯過這雙眼,又該多可惜?

“陛下,可還要將我送走?”她輕輕眨了下眼。

“你這雙眼讓朕魂神俱失,送走了你,朕找誰要回魂神?”喬慶雲溫柔撫過她的臉頰,目光流連於她的雙眸。

若說前一年還是男女之趣,那自青布落下這一刻開始,他們之間的較量已然升級,仿如剛剛拉開序幕的戰爭,她由淺入深,一步一步將他誘入布好的陷阱,逼他親自踏上征途。

得到這萬裏河山,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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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洛芳宮外的禁軍早已等候多時,暗中埋伏的修士也皆眼睜睜盯著洛芳宮的宮門,只待宮門打開,便湧入擒人。

然而從夕霞晚照,到皎月高懸,他們也沒盼到那聲擒人的旨意,只等到洛芳宮的宮門沉沉打開,喬慶雲獨自出來,親下口諭,責貴妃李氏妖言惑眾,弄權亂政,將其革除封號,貶為庶人,交刑部問罪,同時又晉封季遙歌貴妃之位。

此諭一出,洛芳宮外守著的人盡皆震愕。

喬慶雲的嫡後已故,後位虛懸,皇貴妃空缺,六宮妃嬪,以貴妃為尊。

以敵國女的身份入宮一年,又身負臨星閣的仇恨,季遙歌不但沒如所有人預料那般死去,反升至貴妃,足以震驚朝野,也讓明家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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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家人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當初將季遙歌送到淮帝身邊為的只是套出西北戰秘,結果卻造成今日局面。明家與皇室的矛盾,隨著季遙歌的晉升越發激烈,而西北傳回的戰報,也越加緊迫。但不論如何,喬慶雲始終頂住了各方壓力,讓季遙歌穩穩留在他的後宮中。

戰事吃緊,喬慶雲忙於政務,沒有太多時間流連後宮,但凡有閑暇功夫,所踏都是洛芳宮。

他二人的相處,也不再是第一年你追我逐的男歡女愛,更多時候,喬慶雲宿在洛芳宮裏,只是靜靜看季遙歌的眼,沉醉於眸裏流轉的大好河山,一遍又一遍地撫過她的臉頰,暢想君臨天下的風光。她與這江山一樣,都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在她身邊,他可得平靜。

夏秋冬春,時光流逝,至翌年春末夏初,白斐連拿大淮三城,大淮腹地告急。

喬慶雲重重踹開洛芳宮的殿門,氣急敗壞地走到季遙歌身邊,這回卻不像從前那樣溫柔,沉著臉寒道:“你的好徒弟!”

“我徒弟怎麽了?”季遙歌斜倚窗邊,窗欞外一叢牡丹開得正艷,花恰壓在她鬢角邊,愈發叫她懶散嬌嫵起來。這兩年,西北的戰勢她一概不知,一概不問,亦不操心,他今日突然說起,倒讓她詫異。

“整個西州淪陷,白鹿、靈渠、秀野,三大城池失守,梁關已危。”喬慶雲卻無暇欣賞她的風情,怒目而視。

“我記得陛下當初說,白斐拜一介女流為師,想來能力不過爾爾。”季遙歌懶懶起身,一點安撫他的意思都沒有,眼中只剩金戈鐵馬的氣象,“陛下如今可見識到他的能力了?我教出來的徒弟,若沒點能耐,又何來資格喊我一聲師父。就像陛下,若是陛下沒有本事,又憑何讓我留在這裏?這麽久了,陛下也該知道,我留在你宮中,不是走不得,而是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