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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忙低下了頭,卻見那老尼落寞地在門邊坐了下來,吩咐道:“店家,打兩斤酒,炒四個熱菜,上兩籠饅頭,給那四個夥計用。給貧尼一碗素面。”

她閉上眼睛,手數念珠,念了兩卷經後,才舉箸欲吃面。

坐在一邊的前青州杜刺史,也狐疑地打量了老尼良久,才喚道:“是妙通法師麽?”

妙通坦然直承:“正是貧尼。”

“法師欲往何處去?”

“欲完世間一段孽情。”妙通嘆道,“閣下既然能認出貧尼,想必也是朝中大員。”

“哪裏。”杜刺史嘆道,“我冒昧再問一句,這棺木裏睡著的,是不是已故的太皇太後胡容箏?”

本空僧只覺毛發直豎,與他一板之隔的,竟就是他此生傾心愛過、卻無法得到的女人,那曾經一手撐起大魏天空的了不起的女子胡容箏!

“正是。”妙通淡淡地回答。

杜刺史不禁將酒杯一擲,伏在棺材前大慟失聲:“陛下,陛下一生坎坷落寞,最後又遭此大禍!聽說陛下前日已在永寧寺落發出家,被爾朱榮搜出後,跪地乞命,爾朱榮竟拂衣而起,令陛下羞愧無地!爾朱榮狼子野心,素有異謀,全不顧天朝體統,竟然以為肅宗皇帝報仇為名,將陛下和幼帝重重捆縛,沉入黃河!河陰之變,數千王公大臣,被契胡賊酋一朝屠盡……呵,自有大魏以來,未聞如此慘劇!陛下,當年陛下從南朝建鄴將杜某攜回,重加寵信,以完杜某一生事業,這番知遇之恩,又教杜某以何為報?陛下三十五歲前清明多智,三十五歲後冷酷無情,人家都說是陛下年紀大了的緣故,只有杜某知道,陛下為情所傷,所為才多悖亂……那負心薄情的楊白花,他害了陛下一生一世!”

早已不失人間煙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濕,她長嘆道:“你冤枉楊白花了,容箏臨終,有遺言要與清河王元懌合葬,老尼此去,就是為了完她的心願……沒想到,糾纏一生,容箏最愛的還是清河王元懌。”

杜刺史冷笑道:“妙通大師,你錯了。太後這一生,雖然多所寵幸,但心中只有楊白花,自楊白花出家後,太後便心如死灰,在家如出家。”

本空和尚覺得,杜刺史的視線似乎在向他這邊掃來,連忙低下了頭。

與元懌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澀。

是的,她也只有與元懌合葬。像楊白花這樣的負義少年,只能讓她心碎神傷,讓她一生郁郁寡歡。而那風姿出眾、性格溫厚的元懌,卻總能撫慰她的傷口。

多麽漫長,他們這些人,要到死了的那一天,彼此才能知道答案。

本空僧從桌邊立起來,緩緩走到門前,雙膝一軟,跪在了那黑森森的棺木旁邊,他的額頭抵著棺木,兩行冷淚順腮而下。

迷蒙中,本空僧似乎又看見了那在桂殿青燈下專心批覽奏章的胡容箏,她是那樣清麗動人、自信而優雅,從那一天,他沒有一刻能夠將她忘懷。

這一生,他就該是為她而生,為她而死的吧?

在店內眾人的愕然注視中,本空和尚伏身在黑色棺木上,輕輕吻了一吻,喃喃道:“容箏,你等我,等我給你報仇!”

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的夜色吞沒,還是像昔年那樣剽悍、那樣神勇。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們幾乎同時開口驚呼道:“楊白花!”

楊白花再也聽不見這聲叫喊了,他攜著當年胡容箏相贈的雕花寶弓,消失在北邙山腳下的茫茫黑夜裏。

第二天,洛陽城裏傳出了驚人的消息,酷愛打獵的大都督爾朱榮,在清早圍獵北邙山時,被一枝冷箭射中胸前,重傷垂危,長箭上竟然刻著“胡容箏”三個字。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個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面容已用刀劍毀去,見大軍圍來,在射殺十六個兵將後,胖和尚坦然飲劍而亡。

沒有人能認出他是誰,他飲劍之時,並未口念佛偈,而是反復念著一首南朝範雲的《別詩》:

洛陽城東西,

長作經時別。

昔去雪如花,

今來花似雪。

在淒涼寂寞的吟詩聲裏,那毀容的胖和尚,合目而瞑,面上猶留有一絲笑意。

而洛陽城暮色中,幾十年來定時響起的千寺鐘聲,合奏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刻,雖然僧眾逃跑大半,雖然寺院被毀不少,但那些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悠悠揚揚的晚鐘聲,依舊在洛陽城上空、永樂宮樓頭、北邙山崖谷、西海池波影中來回飄蕩……

這北邦南朝,這君王百姓,這紅塵世外,又有誰真的能逃過愛的集諦、人性的折磨、悲歡交欣的苦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