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圖窮匕見(第2/2頁)

她輕無聲息地在廊邊的木欄上斜坐了下來,探手到寒意浸人的池水中,攪了一攪,似乎想將那滿池的燈火攪成碎末。

眼望著那粉碎的燈彩,胡容箏在越來越寂寥的池外琵琶聲中,輕柔而緩慢地說道:“《雜阿含經》裏說,昔日,釋迦牟尼曾向諸弟子說法,問道:你們以為,是天下四個大海的水多,還是在過去世界遙遠的日子裏,因為和親愛的人別離所流的眼淚多呢?弟子們答道:世尊,弟子常聽世尊教化,故此知道,合天下四海之水,也比不上在遙遠的日子裏,在無數次的輪回生涯裏,人為所愛者離別而流下的眼淚多……釋迦牟尼合掌稱是,嘆道,在遙遠的過去,在無數次的生涯中,人們不知反復多少次遇到過與父母、孩子、親屬、朋友以及心愛者的生離死別,為此含悲所流的淚,縱使合四海之水,也不得其什一!”

她說到此處,雙手合掌,眼簾垂落下來。

隔著這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元懌近乎癡迷地看著她,看著這個因為明悟一切所以變得冷漠無情的女人,看著黑黝黝的夜色中她那同樣孤單的身影。

他多麽想將自己的手指插在她烏黑柔軟的發髻裏,多麽想吻去她眼角的憂傷,然而,此生此世,他永無機緣。

“得阿那含,於我法中,成精進林,愛河幹枯,令汝解脫。”元懌背轉了身,手扶欄杆,眺望著因燈火散去而變得黑沉沉的水面,低聲念著《楞嚴經》裏的偈語,不知道是念給胡容箏聽,還是念給那迷失在冀州城外的元愉的亡魂聽。

他想起了十年前,少年元愉曾經臉色蒼白地終日閉門讀經,那樣聰明博學的人,竟參不透一個情字。

多少王孫公子,妻妾成群,兒女成行,只有女人為他傷心,他卻不曾為女人傷心過一天。元愉呢?他為了忠於一個身份微賤的歌女,做出那番轟轟烈烈、震驚天下的事情,用自己的生命和錦繡前程殉了情。

“四王爺,你知道嗎?元愉並非懸梁自殺而死。”在越來越暗的橋上,胡容箏同樣背對著元懌,低聲說道。

“什麽?”元懌震驚了,他用手掩住將要脫口而出的驚呼,“你說什麽?”

“元愉是被高肇的手下勒死的。”胡容箏的聲音仍然十分沉靜,“他們將元愉勒死後,懸掛在驛館的梁上,偽裝成自殺假象,又假造了一份遺書送給皇上。”

“高肇的手下是如何進的驛館?”元懌用力握緊了欄杆。

“鎮北將軍李平本來就是高肇的親信,他一路升遷到尚書,全靠了高肇的提攜。”

元懌一拳擊在廊柱上,整條廊橋的欄杆都有些震蕩:“我馬上就去見皇上!我要告訴他,高肇陰謀篡奪天下!”

“算了吧。”胡容箏有些陰郁地回答道,“你以為皇上看不出元愉那封遺書是別人假造的?你太低估了皇上。”

元懌心底一驚,刹那間,一種巨大的痛苦、怨恨以及恐懼,像濃霧一樣彌漫在他的胸中,令他喘不過氣來。

“破城之後,元愉便將那封打自京中以你名義寄去的密信交給了李平,信後鈐著你的小印,筆跡乍看上去也和你的字一般無二。信中說,高肇毒殺了皇上,即將逼宮篡位。元愉收到信,情急之下,才連夜發難,後來知道洛陽中並無動亂時,元愉已是騎虎難下了。”胡容箏一邊說著,一邊緩步從元懌的身後走開,“那封信,我在折子裏催問了幾次,李平回復說,在亂軍中丟失了。”

“我從沒有寫過這種信!”元懌憤怒地說,“一定又是高肇這個老賊!”

“你明白,我也明白。可你的三皇兄元愉卻糊塗得連派人回京打探一下都忘了,就連夜起事。也許他早存了這份心思。”胡容箏的身影已經漸漸沒入了夜色,可她低沉的聲音卻仍然透過充滿寒意的水聲風聲傳來,“元懌,你猜,高肇下一步會全力對付誰?這些天,他門上的奔走之徒,比哪一年都多,所有高家的黨朋,現在都在千方百計地為朝中一個青年高官設著陷阱……”

還用猜嗎?那當然是他,是高肇最恨的元懌!

西海池深夜的長風,竟會這樣冷,波濤相擊的聲音會是這樣激烈……多少年來,元懌第一次感覺到了西海池夜色的恐怖和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