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巨蟒護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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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昌殿到乾清殿並不遠,馮潤卻足足走了有一年時間。

馮清甚至覺得,馮潤是故意走得如此緩慢、猶豫又如此從容,好在馮清的恐懼和忐忑之中,盡享那種“貓捉老鼠”般玩弄的樂趣。

雖然早已猜到自己會敗給馮潤,但馮清還是為自己離場時的倉皇落魄感到了羞愧。元恪大婚三日之後,元宏便命雙蒙下了廢後詔書。廢後的理由,竟是她這個北燕皇族馮家的嫡生女粗俗不知禮儀。

元恪的大婚在東宮裏舉辦,元宏下令,準太子的婚儀要舉辦成“周制婚儀”,從“納彩”、“問名”、“納吉”、“納征”、“告期”和“親迎”這六禮,到合巹儀式、成婦禮,還有準太子和準太子妃的禮服,贊禮官、迎親官的服飾、車輛,全要皇後馮清主持完成。

這令馮清十分頭疼。

雖然她們馮家是漢人,太後當年也對漢學了如指掌,可馮清在平城從來沒目睹過一次“周制婚儀”,更無這方面的知識與體驗。

馮清找了平城、洛陽的禮儀官們征詢幾日,還沒討論出個結果來。

元宏大不耐煩,索性改令馮潤負責元恪的大婚,結果馮潤連司禮官都沒找,一手將元恪的婚儀安排得妥妥帖帖,連洛陽城裏五姓七望的漢人世家都贊不絕口,稱馮左昭儀不愧北燕帝裔,深知中原禮儀。

舉行婚禮的二皇子元恪、王妃於麗儀、贊禮官和親貴,身穿的衣冠無不合乎《漢書·輿服志》,而婚禮前的“六禮”、成親禮和成婦禮,也全都嚴格按著《禮儀志》所載,有這樣的左昭儀,何愁洛陽不成為將來的衣冠之地、禮儀之邦、中原正朔?

當然,還是有人穿錯了衣服,那個人就是皇後馮清。

馮清至今還沒想明白,到底是自己穿錯了衣服,還是有人讓她穿錯了衣服,從馮潤向來的手腕看,當然是後者可能性更大。

就算如此,也是自己對輿服、禮儀知識見解不深的緣故,怪不得別人。

身為大魏皇後的馮清,竟然穿著繡著九行翚翟紋的青色深衣“揄翟”服,出現在準太子的婚禮上,這讓同樣身穿“揄翟”服的準太子妃於麗儀在跪拜敬禮時,深感尷尬。

按照周禮,皇後有六種服飾,其中禮服占三種,稱為“三翟”,最高等級的朝衣吉服,是黑色彩繪“袆衣”,有十二行翚翟紋,第二等級的禮服,才是九行翚翟紋的“揄翟”服。而嬪妃和太子妃,比皇後低上一級,她們最高等級的朝衣吉服,則是飾以九行青底五彩搖翟紋的“揄翟”服。“袆衣”除了皇後誰也沒資格穿,所以宮中很少見到。

那天嬪妃們大多身著“揄翟”服出現,馮清雖然覺得自己禮服竟然和嬪妃們一樣,但看到各人領口花紋不同,還以為自己穿對了吉服。

只有元宏鐵青著臉,向並坐自己身邊的馮清,看都不看地責備道:“皇後,你不但不通禮儀,還自甘妃妾,今日連禮服都穿錯了,你配做朕的皇後麽?”

雖然自馮潤重返永樂宮,乾清殿裏就再沒現過元宏的影子,馮清還是被他的責備傷了心,他還知道自己是他的皇後?

既然馮清對皇後的“袆衣”毫無識見也毫不在意,那這個皇後,她不當也罷,元宏當晚回去,就命中常侍雙蒙擬就了廢後詔書。

他忍耐她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馮家姐妹入宮之初,元宏便傾心馮潤,正要立後之際,太後為了保住馮清的皇後之位,不惜下毒手對付馮潤,讓馮潤受盡荼毒,可這番馮潤回宮,卻大度沒與妹妹計較,而元宏也因之不再追究這筆舊賬。

馮清母養多年的太子元恂,野性未馴,粗俗叛逆,同樣都是他的兒子,其他幾個皇子,怎麽一個個都溫文爾雅、深知經史?

可見這女人從相貌氣度到才幹見識都過於平庸,本來就不配當他元宏的皇後。

更何況到了洛陽城這種衣冠繁盛之地,在太子的大婚上,馮清鬧出這麽一場烏龍笑話,讓他這個一心漢化的皇上,在五姓七望的士族面前失盡臉面和體統。

馮清平靜地接受著自己的命運,交完皇後的璽綬,她便坐著沒有塗飾的雙輪馬車,與徐嬤嬤還有幾個年輕侍女,前往瑤光寺。

北邙山的秋色還是那麽絢爛,一年之前,馮潤的生日,她陪著皇上到瑤光寺前來為馮潤誦經祈福,眼前的此情此景,與一年前的景色何其相似,而她與馮潤的命運,卻已經悄然更易。

即將入主乾清殿成為新任大魏皇後的,是一年前她在瑤光寺見到的那個醜陋尼姑,而自己這個去年剛來洛陽的大魏皇後,則被打發到瑤光寺剃度出家。

出家是她自己選擇的,她無法再在永樂宮中面對那個表面上極盡謙和、博學多識的女人,她的親姐姐,新進的馮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