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前塵舊恨(第2/3頁)

果然,魏尚冷笑道:“朝廷說,我這次雖然大捷,但事先沒有將作戰意圖上報,而且俘獲雖然眾多,首虜卻只有四名,離朝廷要求的十名相差甚遠,所以,皇上下詔撤去我的一應官職,將一個凱旋的大將廢為庶人。可憐魏尚百戰之功,只落得這樣的賞賜,天下人都為我抱不平。

“第二年,年過七十的郎官馮唐,特地在孝文皇帝面前為我鳴不平。當日,孝文皇帝與馮唐聊起了邊關戰事,皇上嘆息道,朕如果有廉頗、李牧那樣的大將,何憂匈奴?馮唐冷笑道,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

“孝文皇帝大怒,拂袖而起,過了幾天,他才召馮唐入宮,問道,你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中辱君,其罪不小,要不是看你年紀老邁,朕就殺了你!

“馮唐跪在地下,朗聲說道,現在匈奴又大舉入寇,殺死了北地都尉劉卬,皇上正在用人之際,何故自毀長城?

“孝文皇帝震驚地說道,此話何意?

“馮唐嘆道,從前的雲中太守魏尚,自束發便發誓,要為國家靖邊,為君王掃蕩匈奴,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仍然沒有娶妻生子,父母死時,他只向南大哭三聲,卻沒有回鄉給父母送終。魏尚平生不蓄家產,開軍市的租金和歷來的賞賜、戰利品,自己一毫不取,統統給予士卒,軍中五日一殺牛,七月便備好寒衣,士卒都樂於效死。魏尚大大小小與敵數十戰,百戰百勝,陛下從來沒有賞過,更沒有加給魏尚侯爵。去年龍城大捷,只因為首虜少了六個,陛下就發怒,將他廢為庶人。陛下,您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這豈是用人之道?所以老臣以為,陛下就是有廉頗、李牧,也不能用!

“孝文皇帝這才幡然醒悟,即日復我為雲中太守。可是我經此一事,意志消沉,再也不復往日的豪氣。”

魏尚說到這裏,意興闌珊,端起酒碗,將碗中的冷酒喝得一滴不剩。

後門吱呀地響了一聲,三人同時擡頭看去,只見那跛足的大漢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醉醺醺地擠到爐邊坐下。

他的身後,一陣夾著雪花的北風沿門吹入,令在火爐邊久坐的平陽公主覺得寒意刺骨。

“條侯周亞夫和雁門太守郅都,如今都已入獄而死。”魏尚皺紋叢生的老眼裏流下淚來,“我這個兄弟周舍,在前元十四年的大戰中,淪落在北疆。他做夢都想回到中原,然而因為朝廷誤以他戰死漠北,將他的妻兒封蔭,周舍如果再回到家鄉,只能給家人帶來噩運——以大將之身,降敵成為胡俘,九族都要滅門!所以他只能毀去面容,在長安西郊種菜為生。與他日夜相伴的,只有我,還有他來自匈奴的目不識丁的妻子木晴絲,但木晴絲因為患了重病,無錢延醫,早已於多年前亡故了。而周舍從前的漢人妻子,卻承襲著由他帶來的富貴榮華,又重新嫁了英俊少年。”

平陽公主怔怔地聽到這裏,忽然發現,衛青的腮邊竟流了兩行清淚,這個冷面冷心的少年,居然會為那些邊將的命運落淚?

平陽公主驚愕不已,悄悄在袖子下拍了拍衛青的手背。

“條侯周亞夫,聽說後來是在獄中餓死的,他又犯了什麽罪過?”衛青忽然問道。

“你去問她。”魏尚冷冷地向平陽公主一指,便不再言語。

平陽公主大覺難堪,大漢丞相周亞夫之死,與她的父皇、她的母親王皇後以及王家的外戚,淵源頗深,如果認真追究起來,連平陽公主都有一份責任。

衛青冷冷地向她看來:“是你父皇殺了他,對不對?”

“對!”平陽公主被他話語裏的敵意激怒了,“周亞夫不過是個小小的丞相、小小的條侯,他憑什麽三番五次幹涉宮中的內政?他想死保太子榮,保得住嗎?太子榮優柔懦弱,毫無才幹,有什麽資格繼位為大漢天子?我母後的哥哥王信,乃是朝廷最貴重的外戚,憑什麽不能封侯?再說,封不封侯,那是天子一言而決的事情,周亞夫不過一個下臣,他總是固執己見,違拗聖意,咆哮天子廟堂,還有一點人臣的禮數嗎?”

衛青的臉色越發慘白,眼睛裏卻像要冒出火來:“條侯曾經擊退過匈奴大軍,曾經為皇上平定過吳楚之亂,這些功勞皇上統統都忘記了嗎?”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是朝廷的治下之道!”平陽公主毫不退讓,“難道所有立過一點功的奴才,都能恃功自傲,淩駕於主子之上嗎?周亞夫擊退匈奴,所以才能以次子的身份繼位為條侯,他平定吳楚,所以才會被封為大漢丞相。這些隆恩厚寵,貴極人臣,他卻不知收斂退讓,所以會落得那麽個下場!”

魏尚痛苦地閉住了眼睛。

他仿佛到此刻才徹底理解了自己的命運,再強壯、再悍勇、再機智、再有韜略、再百戰百勝,自己也不過是漢皇手中的一個工具,能用則用,無用則棄,毫無憐憫之意。天下之大,才士源源不絕,誰又會惋惜一個邊將的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