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聞香

謝映棠病了。

消息由翁主跟前最親近的侍女紅杏傳來,紅杏將話不緊不慢地說完,便屈膝對眾貴女福身一禮,也不細看她們臉色,轉身施施然而去。

幾簇馥郁花枝前,漆紅木欄前懸著六角水晶琉璃風燈,燦爛暖光點得這處明麗非常,眾女的神色卻顯得越發精彩紛呈。石桌之上擺著極為珍貴罕見的果蔬佳肴,是眾女借著許凈安賠罪之由,特地想約翁主出來好好巴結著用的。

陳郡謝氏乃頂級門閥、世族領袖,謝鳴歷任三朝,累官至大司馬,後升為太傅,其長子謝定之善謀略、工軍事,歷任衛將軍、撫軍大將軍、大都督,後任太尉,屢賜爵位不受,名滿天下。

世族子弟多才俊,更遑論謝族?族中傑俊競相而出,門客學生遍滿天下,其聲勢直壓宗室。

而後,謝定之尚奉昭大長公主為妻,嫡女有二,長女乃當今中宮,次女便是這謝映棠,得封端華翁主。

翁主行四,謝族子弟多為芝蘭玉樹,其上兩位兄長,二兄官拜衛將軍,手握一方兵馬,三兄在尚書省中任職,如今在朝中正勢頭無倆。

如此顯赫身份,遠勝過宗室公主,誰人敢不好好捧著?

幾日前,端華翁主與許凈安因一事發生口角,隨後兩人便不再來往,貴女們見此不妙,便鼓動凈安親自備宴,邀翁主前來賞花吟詩,順便重修於好。

偏偏此刻,翁主卻忽然說自己病了。

臉色最難看的便是許凈安了。

眾女悄悄覷著許凈安,見一雙秋水剪眸漸漸蒙上一層氤氳之氣,顫顫巍巍,我見猶憐,暗羨凈安真真是天香國色名不虛傳,面上卻露出惋惜之色,紛紛順著唉聲嘆氣起來——

“唉,翁主病得這般突然,可惜了這些珍果。”

“本就是圖個熱鬧,凈安與翁主上回鬧了次不快,這回正好借著賞花撮合撮合,省得姊妹間鬧了嫌隙,誰知翁主竟不來了……”

“此前也不見翁主身子哪裏不爽利,這病得未免也過巧了些……”

“哎,可別是還心底介意著上回之事,翁主平日也不是城府深重之人。”

“這人心隔著肚皮,謝翁主心思,你我哪裏知呢?”

“……”

她們越說越將翁主的心思往壞處揣測,許凈安騰地起身,對眾人勉力一笑道:“既然棠兒不來了,那麽姐妹們便散了罷,我也乏了,便不多留了。”說完便轉身匆匆而去,眾女一時雅雀無聲,隔了許久才有人出聲道:“翁主若是真病了,我們這些話若被旁的人知曉,豈不是得罪翁主了?”

“你還沒看清呢?”有人嗤笑一聲,“翁主是故意給凈安下馬威的。”

謝映棠真不是故意的。

小姑娘提著裙擺,追著一只尺玉霄飛練貓兒,飛快地穿過拱門,沿著抄手遊廊竄入了別的院子,余光中繽紛風燈迤邐而過,夜風裹著的香意熏人,吹得她兩頰憨紅,更映得桃花眼清艷惑人。

她追著那只膽敢打碎她青花琉璃盞的貓兒,靈巧地從欄杆上躍了過去,又摸黑竄過花叢,來到一處華貴莊重的院落裏來。

婢女沿著雕欄垂手而立,四下落英繽紛,燈火流彩,氣氛卻有些肅穆。那只貓兒的身影一閃而過,隱沒在不遠處的暖閣裏。

謝映棠從假山後探出頭來,眼珠子滴溜一轉。

不太妙,這是她阿兄的院子。

若論謝幺平生最怕誰,不是她那滿朝文武都忌憚萬分的阿耶,而是她那名冠帝京的三兄。

她想了想,實在不想放過那只惱人的貓,於是靠著墻壁,躡手躡腳地挪到石獅子後,趁著人不注意,飛快地溜了進去。

那只大貓就在角落裏。

謝映棠哼笑一聲,慢慢逼近那只貓兒,那只貓兒躬著背脊,和她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她忽然往前一撲,兩手抓住它,貓兒尖聲“喵”了一聲,隨即被她胡亂摟進了懷裏。

它的兩只前爪搭在她纖細的手臂上,謝映棠屈指輕彈它腦門,笑道:“我還治不了你?”

這只貓兒溫馴得很,懨噠噠地垂著腦袋。

外間忽然響起人的腳步聲,有人詫異道:“我方才怎麽聽到貓兒的聲音?江兄,你可聽到了?”

這是一個少年的聲音,聽著約莫十七八歲左右,語氣帶著一絲玩世不恭,卻不是她熟悉的任何聲音,謝映棠忙躲到屏風後去,借著紗簾勉強掩住身形,唯恐唐突見到外男,偏又是在阿兄的地盤裏,少不得又被軟禁罰抄書。

“三郎酷愛花草,上能引鳥弄蜂,焉知引不來貓狗?”另一人接茬道,聲音清冷悅耳。

謝映棠在屏風後捋著貓兒,心道此人開口便喚三郎,這世上敢喚她阿兄三郎之人又有多少。

也不知是哪位權貴府中少年郎君。

暖閣內束著淡金色帷幄,珠簾墜著流蘇,懸在吐納香氣的金貔貅前,閣內燒著地炕,暖融融如同夏日。幾位輕袍緩帶的世家少年在案後坐下,待侍女奉上溫好的佳釀之後,便開始說笑飲酒,時而嬉笑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