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逝水東流去(第4/5頁)

“走吧。”他披了上衣,出了屋。

冬日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臉上,幾日沒下榻,陡地吸入冷氣,肺腑清涼,倒讓人清醒了。譚慶項一直在西廂房等著他們,見傅侗文出來了,也撥簾走出。萬安將一盒未拆開的百子響和一大盒三百響遞給傅侗文,喜紅包裝上是壽星公和梅花鹿,還有個穿著肚兜在作揖的小童。

譚慶項曉得他要給爆竹起火,從懷裏摸出火柴盒,遞過去。

“去,給三爺搭把手,萬安不熟這個。”蘇磬吩咐夥計。

夥計上來,行了禮:“三爺?”

“我自己來。”他說。

披著衣裳就是為了手臂活動方便。

盒子拆了,挑了三百響,夥計殷勤地掃了屋前雪。

傅侗文躬著身子,頗有耐心地鋪開了爆竹。

傅侗文把一根火柴拿出,半蹲下身子,偏過頭去,仔細將火柴在掌心裏劃亮時,多看了沈奚一眼。仿佛這爆竹就是為她送行了,辭舊迎新,不要回首。

最後他收回視線,去起火,霹靂一般乍響,震得屋檐上的雪都落下來,落得她頭上、肩上都是。

響連四壁,白煙飛起。

留宿的恩客都被驚醒,不大會兒全披著衣裳,在女子的攙扶下出來看熱鬧,其中不乏笑著嘲三爺興致好的舊相識。

沈奚站在東廂房的門檻內,捂著耳朵,隔著一蓬蓬的白煙和散落下的飛雪,看白煙後的他。傅侗文從蹲下身點爆竹就沒站起來,肩上披著的西裝上衣下擺掃在身後台階上,沾了雪。

金黃的日光,將屋檐上飛落的雪都鍍了光,他半蹲在那裏,像在漫天飛揚的金粉裏,對著她笑。

這是他在胭脂巷,為她留的最後一點念想。

爆竹燃盡,煙霧未散,傅侗文也交給她一封信。

早備好的,本想今日讓譚慶項代自己送沈奚去車站前交給她。

他把信對折,放到她大衣口袋裏:“央央送出去的錢,已經到了前線。”

暖意襲來,這是今日唯一的好消息。

譚慶項叫轎車到門外候著,替沈奚提了皮箱子出來,立在垂花門內,等著他們。

“三哥……”她是臨別詞窮,不曉得如何告別。

“三哥教你個道理,”他看破她的心思,“話不要說盡,心裏的路就不會走完。”

沈奚頷首。

譚慶項送她出了門。他是想送沈奚去車站,可不放心留傅侗文一個人在蒔花館。於是就將行李放到車上,叮囑萬安親自送沈小姐上了火車,才能回來報信。

他回來,見傅侗文人已經坐在了台階上。

冰天雪地,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裏,兩只手交叉而握,撐在鼻梁下,看著一地紙屑狼藉,兀自出神。

這樣的傅侗文,譚慶項見過一回,是傅侗汌自殺那夜。

跟他久了,譚慶項難得會停下來,想想過去。

他初見傅侗文,是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那是北京城最高的建築,因為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國合資,所以許多的軍政要客,尤其是已經下台的都會去那裏避難。那天,傅侗汌在火車站接了他,驅車直往飯店去。傅侗汌和他是同學,比他還要有天分,卻放棄了繼續攻讀的機會,提前回國,後來屢屢去信,讓譚慶項回國救國。

在英國,他有很多機會見傅侗文,都錯過了。

在那晚,六國飯店的西餐廳裏,他和傅侗汌先到了,坐在餐桌旁等他來。突然有人從他和侗汌之間伸出手,直接去拿桌上的餐單:“讓我來看看,今日有什麽來招待這位新朋友。”

傅侗汌笑:“三哥,你從後門進來的?”

傅侗文無趣地合上餐單,扔到傅侗汌面前:“剛見的那位十分謹慎,怕有人泄露他的行程,會要刺殺他,於是走了趟後門。”

譚慶項剛要起身,被他的手按下去:“坐,隨便些。”

那日的傅侗文正在人生的高台上,傅侗汌也還在世,兩兄弟和他這個外人,把酒言歡。

六國飯店的餐廳裏都是上層人,西裝革履有,老派長褂有,傅侗文他們這種早留了短發的男人在外被人稱作“假洋鬼子”,西洋人的打扮和談吐涵養在晚清的北京城是如此格格不入……外人料定他們是營營逐逐、爭名奪利、謀權謀勢的洋派勢力,他們卻是一群傻子,然,在北京城,在中國各地,在海外,像他們這樣的傻子可不少。

那一年……早是經年隔世。

這裏還是那個北京城,那個蒔花館,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