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在驛館的這一夜,賀淵再度睜眼到天明。

從三月廿八在松原開城門這一個多月來, 他很少睡上通夜囫圇覺。

仿佛想了許多事, 卻又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麽。

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 胸臆間總有什麽東西堵著,又始終理不出頭緒。

清晨起身整理著裝儀容後,驛館小吏來通稟, 說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奉聖諭率儀仗衛隊前來迎接功臣凱旋。

雖金雲內衛功過都不會被輕易訴諸輿情, 但人後該得的嘉獎與禮遇卻也不會少。

此前賀征在臨州調兵完畢, 並得到沐霽昀已有十足把握控制松原局面後,便火速回京處理後續事務。

如今又領聖諭率儀仗親自前來,迎接為松原之戰成功打開局面的金雲內衛一行十六人。

“大將軍正在廳中與韓太醫面談,請賀大人稍待片刻。”小吏道。

驚蟄那日,賀淵命人將韓靈帶去原州葉城折柳客棧後,韓靈便在那裏待了兩個月, 到四月中旬才又從葉城過到松原與賀淵匯合,此次自也一並返京。

賀淵雖不知堂兄與韓靈有什麽好談的,卻還是點點頭, 轉身對齊大志等人吩咐:“就在中庭等吧。”

語畢,他獨自踱進回廊,漫不經心在長椅上坐下,神情恍惚地看著在不遠處嬉笑閑談的齊大志等一幹同僚。

不知過了多久,他察覺到有人近前,倏地斂神回首,目射寒江。

不過, 在看清來者何人後,他的眸色又旋即柔和,站起身來。

“哥。”

他的堂兄賀征今日於金甲之外罩單袖素青錦。

這著裝制式舉國只賀征與柱國神武大將軍鐘離瑛才能如此,表示兩軍府統帥用武有道、偃武修文並舉之意。

尋常場合裏賀征不會做此裝束,僅大朝會、有外邦使者來朝,會禮敬功臣、英烈等極其莊嚴鄭重的場合才這麽穿。

今日他領聖諭前來迎接金雲內衛一行十五人,又著如此衣衫,代表著朝廷對這些人的最高禮遇。

“若我近你三步之內你還不能察覺,那你就該挨打了。”賀征大步流星而來,桃花眸中隱有笑意。

賀淵回他一笑:“是有些走神,但不至於那樣大意。”

“聽韓靈說,你這些日子不大對勁,”賀征在面前站定,目光與他齊平,“鄰水的事,還是想不起來?”

賀淵稍怔,茫然搖頭:“想不起。都是聽旁人說的。只知傷亡慘重。”

具體如何慘重,沒人告訴他。他只知道,鄰水刺客案中的金雲內衛,最終生還者連他自己在內總共才五人。

“覺得沒有照應好下屬同伴,虧欠負疚,不配活得太好?松原一役,與你並肩而戰的齊大志痛失一臂、吳桐面上被砍一刀破相,你覺得又添新債?”

賀征年少從戎,經歷過的慘烈戰事不知凡幾,對堂弟如今的這種情形不陌生。

也知道該怎麽治。比太醫們更懂該怎麽治。

堂兄突如其來地接連反問讓賀淵懵了,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那有沒有人告訴你,鄰水那場惡戰時,是你下達了‘以命換命’的死令?”賀征目光平靜,語氣波瀾不驚。

霎時間,賀淵兩耳嗡嗡響,眼前氤氳起朦朧紅霧。

心中有一處長久不見天日的淤積腐傷猛地被利刃剖開,血流如注,有殷紅巨浪滔天。

直到堂兄扶住他,他才知自己正搖搖欲墜。

“哥,他們看著我,一直看著。”

這麽久以來,賀淵依舊什麽都沒想起,只從許多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在鄰水殉國的那隊夥伴中,有不少人才剛剛成年。

他們在這世間原本還有漫長征途,他們才剛剛上路。他們本有機會慢慢長大,慢慢成為光芒耀眼、頂天立地的模樣。

“只因上官無能,沒有護他們周全,他們就永遠留在了十五六歲的年紀,再也不會長大了。”

面對這個既為國之柱石,又為賀家之主的兄長,賀淵仿佛回到十來歲年少時,帶著滿心狼狽的苦楚,終於終於,哽咽著道出隱秘心傷。

緊接著,他喉頭沖上一股腥甜,眼前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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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淵醒來時,發覺自己重新躺在了官驛客房內的床榻上。

“不好!眼神都是木的!韓太醫你快來瞧瞧!”少年內衛吳桐跳著腳,火急火燎地回頭喊道。

他在松原之戰中,面上被劃拉了一刀,稚氣的小瘦臉添了一道深長傷痕。

韓靈撥開眾人走過來,板著臉切脈又望氣後,火大地吼道:“治不了!多半是被賀大將軍給逼瘋了!”

眾人齊齊轉頭,敢怒不敢言地瞪向那個坐在雕花圓桌旁悠閑喝茶的鷹揚大將軍。

韓靈越想越氣,又對賀征揚聲怒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說好的緩緩而治呢?非把人往死裏逼!賀大將軍,這可是你親生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