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賀淵直直凝視著她,英朗的面龐上除了冷靜與鎮定, 看不出任何異樣。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 走官道直接回京, 途中盡量選擇趕到官驛過夜。”

“好。”

趙蕎斜身背靠向車壁,看著他下了馬車後,才慢慢弄將那張面具取下來拿在手中, 淺淺垂眸, 淡澀輕哂。

須臾過後, 車簾復被撩起,站在門口的卻不是趙蕎以為的阮結香,而是去而復返的賀淵。

“在路上無論聽到關於松原的什麽消息,都不要回頭。”

“嗯,我知道,”趙蕎收回目光, 閉上眼輕聲道,“若你們在松原的行動失利,即便我回頭趕來, 也只不過是多添一個送死的。不如回去搬救兵來得實在。”

車簾被放下了。外頭的賀淵似乎正與護送她的那兩個內衛暗樁吩咐著什麽。

又過片刻,車簾再度被撩起。

趙蕎倏地睜開眼,詫異地瞪向再度出現的賀淵。

四目相接的短短霎時,兩人都沒急於開口說話,此行一路上許多畫面從趙蕎眼前飛快掠過。

時常被“趙門賀郎”這個稱呼惹得面紅耳赤又咬牙切齒的賀淵。

故意一字一頓喚她“趙大春”做為幼稚還擊的賀淵。

因她調戲逗弄而面紅耳赤卻又無奈縱容的賀淵。

以及,有時前一刻還眼底還隱隱噙笑,下一刻便浮起悲傷仿徨的賀淵。

車簾外的初春晴光在他的面龐上映襯出一層朦朧光暈, 輕易柔化了那層淡漠從容的甲胄,使趙蕎看到他眼底最深處深藏的脆弱與無助。

她看得出來,這些日子與她朝夕相處,於他來說是愉悅與悲楚交相混雜的。

那種理不清頭緒,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茫然糾結,一定很難受吧?

她早就隱隱猜到他心中煎熬的根源是什麽。

他的性子看似涼薄,實則重情重義。對那些在鄰水捐軀的下屬同僚,他有太多的愧疚與自責。

雖他的腦子替他抹掉了有關鄰水的痛苦記憶,可他心上卻始終都有揮之不去的隱痛陰霾。

趙蕎知道,關於這件事,自己沒有開口勸慰的權利。

她不可能臉大如盆地代替那些亡者英魂告訴賀淵,他們不怪你,他們會希望你過得好。

無論那些亡故的英魂對賀淵那道“以命換命”的死令是否有怨懟,都不該由她趙蕎來開口替他們表達諒解。

眼下賀淵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或許還會有危險。

旁的忙她幫不上,至少可以替他將兩人之間的那團亂麻斬斷丟開,再不扯什麽風月情長攪擾他分心。

“賀淵,做你該做的事去。不必再分心惦記我回京的安危,”趙蕎重新將後腦勺抵在車壁上,閉目輕笑,“既我此行任務已達成,從此刻開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責任。沒有‘趙大春’這個人,我倆就沒關系了。”

“有關系的。”

丟下這讓趙蕎莫名其妙的四個字後,賀淵終於放下車簾,義無反顧地奔向了屬於自己的戰場。

那個面具他不是不想要,而是這個時候不能要。

因為他根本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完好無缺地活著回京。

*****

短短十余日,柳楊奉賀淵之命,從臨近各城召集金雲內衛暗樁十五人人,混在驚蟄日祭迎“桃花神”的與會人群中不露痕跡地進了松原城。

送走趙蕎後,賀淵摒棄腦中一切雜念,冷靜做出部署。

十五人被他分了三隊,一隊前往邱敏貞與黃維界官邸盯梢,另兩隊則去打聽進入崔巍山的隱秘小徑。

申時初刻,賀淵獨自回到客棧。

掌櫃的有些詫異,關切地問道:“客官怎的獨自回來了?是覺不夠熱鬧嗎?”

“不是。”賀淵勉強答了一句,舉步要走。

掌櫃的恍然大悟般笑了笑:“與尊夫人吵架了?”

賀淵腳下頓了頓:“嗯。她生氣,回原州了。”

“您這不多話的性子可不好,她生氣要走,您竟就真任她走了啊?該哄著的嘛。”

掌櫃的笑呵呵勸了兩句,也沒再多嘴。

回到與趙蕎一起住了幾個日夜的房中,賀淵徑直在床榻上躺平閉目。

昨夜在邱敏貞那裏聽到的事情太過震撼,他根本一夜無眠,繃緊心弦想了許多。

從今夜開始他有許多事要做,趁此刻有了同僚幫手,他得抓緊時間稍作休息。

賀淵仍舊睡在床的外側。可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那樣讓右臂與床沿齊平,而是側身向裏,平靜閉目。

身側就是趙蕎蓋過的那床被子,枕畔似乎還有她發間留下的淡淡馨香。

——既我此行任務已達成,從此刻開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責任。沒有“趙大春”這個人,我倆就沒關系了。

耳畔驀地響起她在馬車裏說過的話。

緊閉雙目的賀淵慢慢握掌成拳,像昨夜那般。仿佛那只柔軟又溫暖的手,依然在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