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行船半個月,大家都很疲憊, 利落地與掌櫃定下房間後, 就在店小二的帶領下各自回房安置行李, 稍事歇息。

趙蕎自是與賀淵同住一間。

此刻正當巳時過半,早飯的飯點錯過了,午飯又早了些。店小二見他們風塵仆仆, 便貼心告知此刻後院沐房熱水充足, 可先行沐浴松緩勞頓雲雲。

待店小二從外掩上房門離去後, 賀淵坐到圓桌旁拎起茶壺倒了茶喝,看上去甚是從容。

趙蕎見狀起急,跟了過去卻沒坐,雙手撐著桌沿俯視他,小聲發問:“那掌櫃,是內衛眷屬?”

賀淵淺啜一口溫茶潤了喉, 垂眸看著杯中漣漪:“不是眷屬。”

夫婦兩人都是內衛?那掌櫃的既常年在此做暗樁,夫妻二人本就已聚少離多。丈夫在鄰水捐軀後更是天人永隔。這……哎。

趙蕎以掌心貼住發疼的腦門,百感交集地坐下。

“那她會不會……”話才起頭趙蕎就覺不妥, 突兀噤聲,揪緊了眉心。

賀淵頗為意外地瞥瞥她:“怎麽不說了?”

“這話我怎麽說都不合適吧?”趙蕎嘆氣,“她常年在外做暗樁本就不易,又才痛失愛侶。若我還在背後惡言揣測,那成什麽了?”

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自問若與那掌櫃的易地而處, 面對今日情形,同樣做不到雲淡風輕、無怨無尤。

人家方才只是神色異樣了些,也沒說什麽不該說的話,沒做不該做的事。能這般克制,已經很了不起。她若還捕風捉影地在背後誅心,那就太沒人性了。

“不必擔心。內衛點選暗樁慎之又慎,無論能力、心志或忠誠,都是萬中選一。而且,鄰水案後按慣例會對相關人等進行甄別,以判斷其是否能繼續原位留用。我只能說這麽多了。”賀淵緩聲低語。

趙蕎覷了覷賀淵那副看似淡漠實則隱痛的模樣,心中微疼。

她想起昭寧帝曾說過,如今賀淵只知那些同僚捐軀。

單是這樣,他面對同伴遺屬就已自責深重,若她再多說多錯漏了口風,讓他知道自己曾親口下達了一道“以命換命”的死令,他怕是要當場崩潰。

“既她通過甄別、原位留用,想必你們對她是有十足把握的。”趙蕎閉眼深吸一口氣,雙手十指交握在桌上,兩個拇指飛快地打著圈兒。

“行吧,既你信她,那我信你。”

片刻後,賀淵另倒了一杯茶遞過來。

她伸手接過時微擡眼眸,卻被他眼底噙笑的星光爍得心中立時有小鹿瘋撞:“笑什麽笑?!”

他長睫輕垂,穩了片刻後才緩聲開口:“內衛行事雖問心無愧,卻多秘而不宣,時常遭遇揣測、非議。多謝你信我,也多謝你體諒我的同僚夥伴。”

“我又不是為著你才體諒,要你謝?她一家都於國有功,本就該被尊敬。再說,你謝就謝,幹嘛突然笑成那樣?!莫名其妙。”

趙蕎沒再看他,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整顆心被燙得砰砰砰。

怕急促心音被聽了去,她放下杯子站起來,轉身去找自己的行李。

口中掩飾什麽似的嘀嘀咕咕:“我沐浴去了,才懶得窺視你們對暗號還是幹嘛幹嘛的。”

“嗯。”賀淵偷偷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心中疑惑,我方才笑了?

“反正我在原州和松原郡都沒人手,”趙蕎抱緊手中的換洗衣衫,匆匆走到門口才停步回頭,“接下來許多事,我得靠你了。”

“好,給你靠就是。”賀淵說完,像是自己都不懂為何會脫口而出這般近似曖昧繾綣的言語。

於是倏然抿住上揚的唇角撇開頭,卻不知右頰那枚淺淺梨渦正若隱若現。

趙蕎猝不及防被撥亂心弦,臉上狼狽燙紅,故作兇狠地低嚷:“若最後出了茬子,頭都給你打掉!”

*****

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後,房門被叩響。兩長兩短的篤篤聲,響了三遍。

負手站在窗前的賀淵道:“進來吧。”

推門而入的正是先前那位掌櫃。

房門掩上的瞬間,她那和氣生財的笑容頓時消失,神情端肅。

“屬下柳楊,見過賀大人,”她語帶遲疑試探,“五年不見,不知賀大人可還記得?”

賀淵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記得。武德二年你通過武卒新訓時的金雲腰牌,還是我親手頒發的。”

那年他才十六,卻已是內衛小旗。

新武卒中有些年歲比他稍長初時很不服,認為他不過是個憑家世蔭庇的毛頭小子而已。

最後卻在新訓中被他削得服服帖帖。

這柳楊就是其中之一。

柳楊嗓音冷淡,卻隱有哽咽:“年前我回京奔喪時,聽聞賀大人重傷失憶。”

“只缺了一年記憶,以往的事都記得,”賀淵苦澀哼笑,回頭面向她,“出京前林大人告訴我,你在昭寧元年春成了親,你的丈夫是武德五年冬正式獲取金雲腰牌的,算來是你後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