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昭寧二年元月十五,宜:開市、入宅、動土、造屋;忌:入學、習藝、訂盟、出行。

辰時初刻, 旦行甘露, 天是藤黃色。

京畿道口的楓楊渡碼頭, 粗衣短褐的人們肩挑背扛,搬著大大小小的貨物在船舸與河岸之間穿梭。

不少拎著行囊包裹的旅人站岸邊,與站在船艄上攬客的船主討價還價。送親友遠行的人們離情依依, 或不舍抹淚、折柳相挽;或強顏歡笑, 絮絮叮嚀。

各類小攤販們在旁賣力吆喝著, 售賣些便宜的時令果子或便於攜帶、能保存多日的吃食。

這是久居鎬京內城之人少見的浮生繪卷,嘈雜喧囂,平凡粗糙,卻又質樸厚重,生機勃勃。

下馬車時,趕了整夜路的太醫韓靈原本還鼓著滿肚子“起床氣”, 可看著眼前這一幕幕,心中那股從昨日下午便淤積起的郁憤不平,竟奇異地軟和下去了。

他轉頭瞟向身旁的賀淵。

同是一夜顛簸, 賀淵仍是雙目清明。

若非兩個多月前在鄰水時就是韓靈負責診治賀淵傷勢,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容光煥發、器宇軒昂的這位,就是當初那個血淋淋昏迷在他面前的賀大人。

隨後下來的趙蕎對阮結香道:“你帶著祁威去問問,有沒有‘合適’的船。記住,要‘合適’,哪怕今日不能走都沒關系,明白我意思嗎?”

“明白。”

趙蕎滿意頷首, 熟門熟路地指指碼頭對面某處酒肆:“去吧。我們在春風酒肆等你。”

接著又對賀淵與韓靈道:“隨我來。”

再無多余廢話,舉步就走。

到了“春風酒肆”門口,有夥計熱情迎上來:“三位貴客裏面請,打尖還是住店啊?”

“不好說。家人問船去了,還不知今日走不走得成呢。”趙蕎神情自若地笑應。

夥計很上道地點頭笑呵呵:“是,這兩日問船的人眼見著就多起來了。那您幾位大堂裏坐,先吃點兒喝點兒,打發著時間等信兒?”

“可不就是這意思麽,”趙蕎和氣地彎了眉眼,“勞煩撿個清靜雅間給我們,我家這位……”

她隨手指了指面無表情的賀淵,壓低聲音對夥計道,“同我鬧氣呢。大堂裏人來人往的,是吧?”

語畢她斜眼乜過去,目光才掃到賀淵面上,就見他默默轉開了頭。耳廓微紅。

趙蕎有些訝異揚了揚眉。不愧是習武之人,說這麽小聲都能聽到。

從昨日黃昏上馬車起,賀淵就沒怎麽搭理過她。出行在即,她腦子裏事多,一路上也沒主動與他說話。

不過她倒沒真打算哄他什麽,就是順口這麽一說,好顯得他們幾個要僻靜雅間的要求沒那麽突兀而已。

夥計恍然大悟:“懂懂懂,三位樓上請。”

*****

在春風酒肆二樓背街的雅間落座,夥計上了簡單朝食後便退了出去。

雖說春風酒肆已是楓楊渡碼頭處最好的酒肆之一,但畢竟客人都是些往來商旅,偶爾有船工之類來打個牙祭,所供吃食自是量大、管飽為主,談不上精細。

三人份的朝食是豆漿一桶,夾肉厚餅六個,配兩份小菜。

趙蕎從容拿起長柄木勺,從那比自己臉還大的小木桶裏將豆漿舀進面前的絳色土碗中,接著又目不斜視地把長柄木勺遞給旁座的賀淵。

韓靈再忍不住了:“我說趙二姑娘,您昨日下午急吼吼要提前出城,連夜緊趕慢趕地過來,到頭來竟還要現找船?”

原本按照昭寧帝的建議,他們這一行應當在後天,也就是元月十六,趁著大朝會百官進內城時出京。如此既不引人注目,也能讓他們今日能在京中過了元月十五。

可趙蕎卻堅持在昨日黃昏城門下鑰前出京,連夜馬不停蹄趕到這位於京畿道口的楓楊渡來。

韓靈以為之所以趕這麽急,是事先安排好了渡船,到了這裏就要走的,哪知來了才知是臨時現去問船的事!

以往韓靈與她無深交,聽人說起“信王府二姑娘行事狂悖任性”之類,大都只是笑笑就過,這回算頭一次真正見識了。

“哪兒來的趙二姑娘?我是你大當家,帶說書班子跑江湖糊口的。而你,是我家家醫韓大夫,”趙蕎放下碗,以指節在桌面上叩出警告的篤篤聲,下巴一扭,笑睨向賀淵,“這是你二當家,趙門賀郎。懂?”

賀淵聞言,險些將才入喉的半口豆漿噴了出來。

他倏地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推開窗對著外頭猛咳嗽。

“二當家,你沒事吧?”趙蕎沒戲沒肺般揚聲笑問,“要我幫你拍拍背順氣嗎?”

窗前咳得撕心裂肺的賀淵頭也沒回:“……不必,多謝。”

趙蕎笑嗤一聲,順手拿個餅掰成兩半,神色自若地對韓靈道:“韓大夫,從昨日出城那會兒起,咱們就已經在開始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