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 濃月

阿羽的家在奉山腹地,規制宏大,一看就是昔年帝國盛世的時候,世家貴族建來修養覽勝的別院。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高墻深院,隨時能看到一隊裝備精良的衛隊舉著火把巡邏而過,如此戒備森嚴,怪不得離山賊這樣近,也安然無恙。

阿羽把她從側門帶入,進去之後,蓮見才發現,偌大的院落被一道精致的雕花女墻隔絕成了兩處,她被領入的這一半庭院較小,卻也是院落幾進,九曲回廊。

少年帶她走進了最深的一進院子,阿羽脫了繡鞋,赤腳從長廊上踩了過去。蓮見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脫下被鮮血浸透的布襪,也沒進內室,只站在邊上。

看看她腳上臟兮兮的布襪,阿羽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神色,朝她揚揚下巴:“你就暫時住在這裏吧,衣服什麽的都在裏面,尺寸應該差不多,看中哪件就穿,一會兒會有人送食物來給你。我叫人給你燒水洗個澡。”

蓮見道謝,卻還是站在門口,不願進去。阿羽知道她在想什麽,哼笑一聲,念叨著“原來野丫頭也還知道一點矜持”之類的話,卻也沒有立刻離去的意思,只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

蓮見分了一半心思和他閑聊,另外一半則飛快理著今天一整天的事兒。

她一開始就猜這少年身世不凡,此時一看這宅邸,只怕出身猶在她之上,那麽,這整個事情可質疑的地方就太多了。

這樣守衛森嚴的世族別院,阿羽可以自由帶陌生人出入,他就算不是這宅邸的主子,也身份尊貴,於是,問題就來了。這樣世族,在如此深山,又保護得如此森嚴,阿羽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但是,這樣亂的世道,如果是對家族很重要的人,為什麽又會放到這麽危險的山裏?

從大方面看是這樣,從小處看也是,比如整個宅院裏所有人都對阿羽畢恭畢敬,但是看他進出隨意,這次一身是血,又帶了自己回來,侍從連問都不問,就像是他生死毫不重要,處處矛盾,讓人摸不著頭腦。

一念及此,她擡眼看去,少年哼笑:“安心住著吧,你不會半夜醒過來發現自己睡在荒郊野外,然後身邊有個狐狸洞或者墳什麽的。”說完這句,他像是洞察了蓮見的心思一般,又說:“放心,我要是在山裏殺人越貨,犯不著擺這麽大的排場,把你撿回來,只是因為我太無聊了而已,想找個年紀差不多又不至於太沒意思的人陪陪我。”

怎麽說呢?他確實是看上就非常寂寞的孩子。

蓮見沒有追問下去,她歪頭想了一想,對阿羽說:“那可能你要失望了,我這個人可無趣了。”

這個不是自謙,而是旁的人對她的意見。

燕家的繼承人,容貌秀麗,劍術高超,從容淡定,卻從來不是一個有趣的人。

聽到這句話,阿羽哈了一聲,圍著她繞了兩圈,笑眯眯地逼近她,那雙傲慢而美麗的眼睛忽然就離她很近。

然後,少年微笑,唇邊的弧度模模糊糊,沒了一貫的傲慢,反而有一點孩子氣的任性可愛:“我一直認為,會說出自己無趣的人,才是真有趣。”

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失望。她用眼神這麽說。

阿羽笑吟吟地看著蓮見:“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這個院子你可以自由活動,但你必須要答應我一件事。”

蓮見沒有說話,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必須要答應我,今晚你無論聽到了什麽,都不可以進入我的那個院子。”

“進入之後會發生什麽?發現隔壁是狐狸洞?”不動聲色地拿少年的話來反擊。

阿羽只是看她,然後,微笑。

那本應只是一個清淡的微笑,但不知怎的,這一刹那,卻陡然有了一種妖冶詭秘的味道。

少年慢慢向她傾身,微熱的氣息噴薄上她的耳垂,潮濕而帶著一種艷麗的戾氣。

“不,那裏只有鬼,會殺人的惡鬼。”

蓮見稍稍向後,離開他氣息的範圍,輕聲道:“哦?”

當時夜空如墨,是一種懨懨的黑。而月光是青白色的,猶如死去的女人的皮膚,有極淡的夜霧流淌,拂過的時候,皮膚有微微的濕潤瘙癢。仿佛被怪物細小的爪子輕輕抓過。

忽然有夜風涼涼地拂了進來,蓮見額前的發絲垂落,阿羽伸出手來,漂亮的修長,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拂過她的亂發,溫柔攏起。阿羽笑了起來。

他說:“是真的,蓮見,這裏有惡鬼。”

少年的聲音森然不祥,卻又輕柔得像是什麽碰了就會枯敗的花正在徐徐綻放:“但是,你若傷害了惡鬼,我就殺了你。”

他是認真的。

蓮見長長的睫毛在半合的清澈眼眸裏投下了一線微微的陰影,但是不知怎的,明明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就這樣一垂眼,就忽然帶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嫻靜清麗,讓看著她的少年刹那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