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段 命如螢

蓮見生於一代盛世的終焉。

那時有梨花飛白,歌者輕吟,正是大趙帝國長達兩百年榮光回光返照的最後一點繾綣。

蓮見姓燕,她的家族與帝國一同誕生,百年榮華,世鎮北關,烈烈大族。

在那一年,權臣寧氏與皇族陸氏綿延近三十年的爭鬥,落下慘烈帷幕。

這場弑一帝而廢三帝,誅二後而死六妃,殺十七皇子、六公主、百余宗室、無數大臣的慘烈之爭,以皇家告負而告終。從此之後,天下知有寧王,而不知有帝皇。

就在這一年,寧家那個接受了九錫、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的老人,仿佛一根緊繃到了盡頭的弦,就此倒下。

而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息之前,這個老人召喚了雖然臣服於他卻始終不能完全控制的燕氏族長——蓮見的祖父。

兩位垂垂暮年的老人,在雕欄玉砌中緩緩行了一局棋,勝負未分,被封為楚王的寧氏族長最後一推棋盤,笑言了一句:“燕將軍國手,我死後,只怕沒有人可以和你下棋了。”

此言不僅誅心,還會誅命。

她的祖父默默拂亂未終的棋局,沉默著匍匐在年邁的楚王的腳下,將額頭抵上了冰冷的地板。

當夜,老人回歸本宅,將一杯鴆酒遞給了年富力強、勇武善戰的兒子。

那是蓮見的父親,老人唯一的兒子。

他不得不死,不然,死的就是整個家族。

於是,那個會把蓮見抱在膝蓋上,梳理她一頭長發,教她吟誦白露為霜的男人,就這樣,飲了一杯鴆酒,死於一個開滿梨花的春日。

他含笑而終的時候,明明疼得臉色蒼白,卻還是輕輕摸著蓮見的頭,對她笑道:“一命換一族,倒也抵得。”

蓮見的父親暴死,楚王滿意地賜予了燕家一個國公的封號,順便奪走了蓮見的兄長,燕氏唯一的嫡子——燕蓮華。

“我諸子愚鈍,未有一人可與燕氏之子匹敵,不禁內心戚戚,便想將這孩子迎為養子,聊慰老懷。”將死的老人,這樣示下了燕氏繼承人的命運——蓮華將不再姓燕,與燕家毫無關聯。

然後,他又下令,說也不能讓燕家就這樣絕後,反正大趙也是允許女子出仕的,蓮見行在第二,與蓮華一母所出,就先讓她襲個侯爵的頭銜,等她成人,再繼承家門。

這麽說著,老人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說:“就這樣吧,等她大了,我再為她在寧家子弟裏選一個最好的,夫妻二人振興燕家門楣,豈不快哉?”

這一句話,堵絕燕氏招贅的可能,便是要十多年後,燕氏被寧家生生吞並。

做了這一切安排,他才略略放心,扣了蓮華當人質,放了燕家一門老幼,回轉北關。

那一年,蓮見不過七歲。

蓮見沒有哭,沒有恐懼,也沒有像她的母親一樣將自己關入家廟日夜祈禱。

她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去,五體投地,接受冊封的聖旨。

她用七歲幼女特有的圓融語調道:“臣遵旨,謹遵上諭。”

哭有什麽用呢?父親不會復生,仇敵不會死去。把額頭抵在冰涼的地面上,蓮見這樣想著。

這一刹那,她沒有向任何人祈求,也沒有向諸神祈禱。

神是不會聽到你的願望的。

無論怎樣哭叫,怎樣嘶喊,哪怕喉嚨都充滿鮮血,神也不會拯救你的。

這世上,能信的,唯有自己與手中長劍。

她漆黑的長發,仿佛泉水一樣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向逝去的父親和遠去的兄長發誓:“我必會守護燕家,以我之力,傾我之命——”

這是大趙帝國兩百年盛世中的最後一個轉折。

盛世歌舞還未停歇,亂世的馬蹄也尚未踏響,卻已經有孩子被鮮血逼迫長大。

其命如螢,明滅不定——無論是蓮見,還是大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