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愛海浪滔滔

劉府與太傅府相距並不遠,約摸一裏多地,吃了團圓飯,兩人未乘車,慢悠悠步行回家。

月色很好,照得四野明如白晝,毋望托腰而行,裴臻悠閑背著手陪在一旁,在這陌上花開的時節走上一走,竟有種歸於田園的感覺。

兩人緩步前行,裴臻道,“我這兩日要忙了,今兒早朝時上頭說了,要‘纂集四庫之說,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天文,地志,陰陽,醫蔔,技藝之言,各輯為一本,毋厭浩繁’,瞧這架勢是要編大典,這一纂便要動用三千文臣,初算也要耗費三年五載的,文淵閣都騰出來放書了,我這太傅是首當其沖的,若忙起來顧不上你,你自己便萬事小心吧。”

毋望微有不滿地蹙了眉,編書是好事不假,可自己眼下這樣,他又不在身邊,心裏總不安得很,便停下步子道,“可是忙得不回來了?”

裴臻看她嘟著嘴,知道她不樂意,卻也沒辦法,聖命難違,吃著朝廷的俸祿,莫說是時間,連命都是人家的,你就是有意見也萬萬不能發表,否則就叫你嘗嘗錦衣衛大營裏的“壓沙袋”“彈琵琶”,保準你後悔自己為什麽生出來。

嘖嘖,如今形勢不由人了,朝廷命官豈是好當的?皇上天威不可觸犯,不過以太傅大人的聰明才智,時常告個假偷個懶,這個問題還是不大的,大家都是熟人,風風雨雨一起過來的,家裏老婆懷了孩子盡人皆知,狠辣的那一幫是兄弟,建文帝留下的那幫降臣也怵他,畢竟他這人官場上名聲不太好,人都說他是佞臣,敢和他對著幹的想來也不多,他要回家看媳婦,應該沒人會攔阻的。

這麽想著便開懷許多,陪著笑安撫道,“哪能呢?最不濟在家的時候短些,晚上橫豎是要回來的,你若是實在想我就進宮來,到奉天門傳太監進文淵閣尋我,我得著信兒就出來。”

毋望嗔道,“那我成什麽人了,還不叫人笑死?爺們兒修書,想得沒法子了,巴巴的跑了來,往後也沒臉見人了。”

裴臻嗤道,“咱們夫妻恩愛,看誰敢置喙。”

復又攜手前行,毋望低聲道,“這官不做也罷,竟不如從前在北地,開個鋪子做些小買賣來得自在。”

裴臻擡頭看天上,緩緩道,“如今由不得自己了,若是無緣無故的請辭,只怕今兒摘了烏紗,明兒就有人來殺你。”

“日日在朝堂上就好嗎?”毋望緊了緊握他的手,“你也知道高祖時候的李善長、常遇春,哪個得著善終了?伴君如伴虎,我心裏有些怕。”

裴臻轉臉看她,淺笑道,“你放心,他和他老子不一樣,至少他更有耐心,也更懂得物盡其用。天下才定,正是用人的時候,建文帝余下的那批遺老們都在觀望,若他效法高祖,那他即刻便會無人可用,他是個聰明人,絕不會步高祖的後塵。即便他真想殺功臣,我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只當明月二衛都收歸朝廷了,那也太小看我裴某人了。”

毋望稍平了些心思,裴臻這人是極縝密的,平日看著雲淡風輕,私底下做些什麽誰也不知道。她不由嘆了嘆,自己自從懷孕後便疑神疑鬼,其實大可不必,憑他那種穩妥的性格,要護得家人周全總是沒問題的,只是回過頭想想,廟堂風雲瞬息萬變,又唯恐有閃失,心裏總歸七上八下不安寧。

裴臻抿嘴而笑,“你且放寬心吧,我自然知道明哲保身,為官之道也習學了大半年,這半年受益頗多,若非必要便不開口,少說少錯,這樣便無事了。”

漸漸行至一座拱橋前,街上再無行人,只有對岸一個更夫,在青石板鋪就的湖畔長廊下一路走一路敲著梆子。

裴臻半仰著頭,玉白的臉上覆了薄薄一層月色,黝黑的眸子含著笑,蒙眬間生出一抹華彩來,他吐納一口,囈道,“歲月靜好,如今只盼著孩子平安落地,我這一生足矣。”

毋望失笑,“明月先生鬥志全無,莫不是老了?”

裴臻搖頭道,“我這人生來無甚大志,是一樁樁事逼出來的。說實在的,我後悔參加了靖難,若非此,我也不會折了鐵英和穆大正兩員大將。”

他上前攙扶她,面上不豫,神情落寞。真定之戰中,當時的燕王被盛庸率領的南軍圍困於東昌,鐵英和穆大正隨張玉救駕,奮戰之中皆被斬殺,燕王功成之後追封三人,張玉還有子女披麻戴孝,可憐鐵英和穆大正暗衛出生,無父無母,無兒無女,身後事淒淒側側,逢年過節唯有裴臻夫婦祭拜,便是成了王侯也無子孫可蔭蔽,白送性命,得個空銜罷了。

兩人無話,過了橋再往前十幾丈便是太傅府,回到園子裏丫頭伺候著洗漱,毋望才想起來今兒說好要到謝府去的,事一多,轉腳就忘了,如今這記性真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