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 芳草碧瓦堆

“你瞧哪日方便,我調了人來休整園子,都讓我來辦,用不著你操心。”路知遙道,一手叉著腰,豪情萬丈地指點江山,“山石要重壘,池泥要重挖,花草要重種,土也要重填,還有那邊的涼亭要重建,每間屋子都要修繕,墻重刷,瓦都掀了重排……”

毋望聽得很迷糊,只是看園子甚亂,經他一提點方知道竟要動那麽多地方,如此算來是大工程了,沒有一千兩銀子是萬不能動手的,左右琢磨了,哪裏來這麽多錢?莊子田地舍不得賣,只有靠那些佃戶的租子,一年不知能收多少,再說也還沒到收租的時候,若現在動工,就靠她那三十幾兩體己,怕是連個亭子都搭不起來。便搖頭道,“還是再等些時候吧,我眼下也沒有現銀子,等手頭寬裕了再說吧。”

路知遙頗慷慨的拍胸道,“看在你叫我聲六叔的份上,我先給你墊上,等回頭有了再還我不遲。”

毋望連想都不用想就拒絕了,直言道,“我如今不急著搬回來住,也不願欠誰恩情,六叔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一生欠他一人就夠她還的了,再到處賒人情賬總不好。

路知遙也不強求,心想果真是個心氣兒高的女孩兒,不由又將她看高幾分,溫聲道,“那你有事只管找我,我是個閑人,總有空閑的。”

毋望點頭謝過了,又往當年父母的臥房裏去,提裙踩到大理石地板上,揚起厚厚的一層灰,一路走過來,回頭看,竟如踩在了雪地上似的,身後排出清晰的一串腳印。越過結滿蛛絲的雕花門,窗下擺著一張繃架,繃著繡了一半的歲寒三友圖,這是母親唯一留下的東西,所幸抄家時並未損毀,她小心地從架上卸下來,也顧不得灰了,用力捂在胸口,心裏像破了個洞,冷風颼颼地往裏灌,這繡品如同個塞子,使勁地按進去就能把窟窿堵住,她就能減輕些痛楚。

路知遙自問也算見多識廣,家裏姊妹丫鬟眾多,一顰一笑或端莊或柔媚,卻從未見過哭得她那樣的只蹙緊秀眉,無聲無息的,那眼淚就如開了閘的水,源源不斷地從眼角奔湧而出,有一瞬間他真擔心她哭到脫水,這種自虐的哭法真是少見,不煩著你,卻能叫你肝腸寸斷。又想她定是幼時關在錦衣衛地牢裏養成的習慣,不能出聲,只能憋著,若叫那群冷血動物察覺了,定逃不了一頓鞭子。思及此,路大人的心一抽一抽得痛起來,看丹霞軟語安慰半晌不見成效,恨不得將她踢出去,換自己上陣,躊躇準備了一會兒,剛打算開口,她竟然又不哭了。

毋望拿手絹掖掖眼睛,吸了口氣道,“叫六叔見笑了,咱們回去吧。”

路知遙愣愣地點頭,幾人出了宅子,千秋也買了新鎖來,大門重又闔上落鎖,路知遙對隨侍道,“過會子著人將門前打掃幹凈,把那些乞丐都哄走,這兒都成戲台子了。”言畢護毋望上了車,一行人往謝府而去。

待送到謝府正門口,毋望下車見路知遙還在馬上,便道,“六叔不進去坐會子嗎?眼看晌午了,吃了飯再走吧。”

路知遙知道她說客套話,一個大姑娘留爺們兒在院子裏吃飯,若傳出去,這輩子怕是嫁不掉了,她隨口一說,他顛顛兒的當了真,那豈不是不識時務麽便拱手道,“多謝了,只是今日衣裳還沒換,進去不方便,下回再來叨擾。”

毋望見他烏紗帽上還有灰塵,掩嘴笑著點頭。

路知遙微愣了神,見她仰頭看他,巴掌大的小臉在陽光下泛著白瓷似澤,柳眉鳳目,言笑晏晏,竟是秀麗不可方物,不由心頭一跳,暗道七分有禮,三分疏離,不可多得。

“今兒多謝六叔了,”毋望福了福道,“六叔好走。”

路知遙道,“你回去吧,天兒冷,仔細凍著。”

毋望哎了聲,由丹霞扶著跨過高高的門檻,也不回頭,徑直去了。待看不見人影了,路知遙方勒轉馬頭,篤悠悠往回家的方向去。

毋望甫進門,便覺今日和往日大不相同,那些丫頭婆子平日雖面上也敬畏,到底是瞧著老太太,不像如今的百般討好,殷勤周到,見了這番光景,不由心底暗嘆,果然有了產業就是不一樣的,從前是身無長物的孤女,往後大概再也聽不見有人背後嘲諷了。

到了二門上就有人傳老太太的話,說姑娘一回來就讓到沁芳園裏去,丹霞道,“老太太定是高興壞了,等不及要聽姑娘說呢。”

主仆倆從廊子下繞過前園子直往沁芳園趕,一路上盡是聽見道賀的話,不鹹不淡地應了,也不放在心上,待打了老太太的門簾子,見又是坐了滿滿當當一屋子的女眷,連平常人都見不著的芳齡也來了。

老太太道,“這會子好了,咱們春姐兒可算熬到頭了,雖說朝廷沒給劉姑爺張榜平冤,我心裏不受用,不過好歹拿回了產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既然人都去了,這些東西不計較也吧,只要咱們姐兒後半輩子有了底兒,我就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