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黑麋峰
詹台伸出手指輕輕劃過暗紅色的戲服。衣服穿在她身上的時候鮮紅欲滴,仿佛吸盡了她體內的精血,就連衣擺上的杜鵑花鳥都活靈活現,下一秒就要從衣服上跳出來一樣。
可現在紅裙放在地上,暗沉又古樸,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一條有了些年歲的戲服罷了。
只有觸手探上,裙擺感受到活人的體溫,血腥氣才會如泄了閘的洪水一樣撲面而來。
詹台輕輕嘆一口氣:“你找到戲服之後,就把它穿在了身上?”
方嵐點點頭:“每天晚上她費盡心思在玻璃櫃旁邊徘徊,不就是為了換上這身衣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換上了才能知道她想幹什麽。”
“奇怪的是,換上衣服之後除了有些脫力,我也沒有什麽其他奇怪的感覺。意識一直很清楚。後來想了想,這麽幹等著也不是事,幹脆穿上衣服去出事的公交車那裏守著撞撞運氣。”
詹台低下頭嗯了一聲,伸手把她吃飯用的勺子拿過來,連同兩人的空碗一起去廁所洗。
他身高體長,光著背脊,更顯得一平不到的衛生間格外狹小逼仄。
詹台心不在焉地洗碗,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沒忍住,回過頭對方嵐說:“方嵐,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
方嵐愣了下,說:“一時心急。”
詹台目光定定像要看進她心底:“你不是心急,你是不要命,一次兩次都是這樣。我真的不明白,你這麽漂亮的小姑娘,還讀過書,幹點什麽不好?為什麽要跟死人鬼怪打交道?你到底求啥呢?”
方嵐每次被他問到都十分煩躁,忍不住開口原樣回他:“那你呢?你難道不是年輕英俊的小帥哥,幹點什麽不好?最該上進的年紀,總在刀尖上舔血,你又求什麽?”
她口不擇言,卻戳到了他心裏最過不去的那一點。
詹台擡眸瞥她一眼,神情有些蕭索,輕聲說:“我是沒得選。”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逃不掉的。”
“我求心安。”
方嵐揚起眉毛:“你欠了錢?”
詹台自嘲地笑了笑,說:“我殺了人。”
師父和哥哥作惡的時候,他才剛剛十歲。一開始什麽也不懂,只知道每隔不久,茶莊的地下室就多了些來歷不明的新玩意兒。
哥哥和師父總喜歡半夜開著那輛金杯面包,和請到家裏來“做客”的道友們出去。
可是不論他們出去多少人,第二天一早從雅丹魔鬼城回來的,卻總是只有哥哥和師父兩個。
十二歲的孩子,身上就背了一條條人命。年少的時候不懂事,以為世界以自己為中心,哪懂得愧疚和懺悔。
等到年歲漸長知曉道理,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才越來越體會到每一條看似輕飄飄的人命背後,都有無數心血和掛念。
說是墓碑上刻著的三兩個漢字,但那字跡背後未曾寫出的,是父母親人的灌溉和付出,是朋友愛人的思念和痛心,是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陪伴,是未竟的心願和夢想,是仍在世間的親人一生都逃不掉的遺憾痛苦和仿徨。
他懂得越多,越覺得自己錯,越覺得自己罪無可恕,只能一輩子行善積德助人為樂,大到捉鬼救人小到獻血捐款,能做就做。算是替自己,也替往生的師父哥哥挽回一二。
詹台站在方嵐的面前,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方嵐,但自咱倆認識以來,我一句大話都沒有對你說過,捫心自問坦坦蕩蕩。”
“我們相識一場,我當你是半個朋友。你到底遇上了什麽困難,告訴我。我能力雖不大,但如果真的能幫到你一點半點,也算是做些好事,為自己行善積德了。”
方嵐擡起頭,也直直看進詹台眼裏,說:“詹台,你還不明白嗎?”
“你說你求心安,其實我也是。我不想你幫我,是因為我還不起了。”
“這人間悲劇太多,你並不差拯救我的這份恩德。你要是真的有心做些好事,不如你我一起聯手早日找到吳悠,送他們父子團圓相聚?”
詹台抿著唇角,幾秒之後才答她,語氣裏帶了些賭氣的成分:“也好。前期你調查了這麽多,如果最後能成功找到吳悠,吳家的報酬我跟你平分。”
方嵐笑,唇邊梨渦若隱若現,輕輕搖頭道:“昨晚受你照顧,我已心有不安。只要找到人就好,報酬就當是我對你的謝禮。”
她說這話的時候禮貌又溫柔,態度和善無可挑剔。可他卻沒來由地心煩意亂,恨不得她還是像之前那樣鮮活地懟他。
她求的不但是“心安”,還有對他劃清界限之後的“理得”。
兩人從小閣樓出來搭公交車前往鬧鬼的劇院,到了的時候已經傍晚。
方嵐輕車熟路從樓梯溜上去,從電表箱頂上掏下看門老頭兒藏起來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