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調景嶺

你有沒有,一個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的怪癖?

深深埋藏在心底,生怕有人會不經意間提起。

方嵐壓低帽檐,遮住眸光中掩蓋不住的不耐煩。的士司機卻仍不死心,一口極不標準的普通話,問她:“小姐,第一次來香港嗎?”

紅磡隧道此時正值高峰,堵得一塌糊塗,方嵐擡眼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輕輕嘆口氣,勉強回了一句:“嗯。”

話音雖輕,卻像是給了他極大的鼓勵,語氣中都帶幾分情難自已的興奮,連聲追問:“女孩子都中意shopping,怎麽你第一次來香港,卻不住佐敦油麻地,好多百貨商廈的啦。”

頓一頓,又帶了幾分刻意的關心,問:“酒店訂好了嗎?”

方嵐卻良久沉默,車廂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尷尬。

直到快下車前,方嵐才擡起眼睛,輕飄飄落下一句:“我不喜歡酒店。”

正值傍晚,將軍澳遊客不多,街上行色匆匆的大多都是趕著上班的白領和買菜開鋪的普通市民。方嵐一襲白襯衫牛仔褲,長腿玉立,膚色白皙透明,在九月的陽光下像是泛著光芒,整張面孔如玉雕石刻一般精致靈秀,背後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和街上人愈發的格格不入。

方嵐樣貌不俗,又莫名帶了一身生人勿近的清冷氣質,一路走來,已有接連幾位路人連連側目。

她像是絲毫未有所覺,一路徑直向前走得毫不猶豫,半點不似第一次來香港的遊客,沿著九巴的線路,在景嶺路轉彎朝前走去。海風腥鹹,空氣粘稠得像是貼在了臉上,她幾乎快要走到海邊,才在一棟高樓前停下腳步。

“維景灣畔,是這裏。”

方嵐連按了幾次門禁,都不見有人應答。電梯邊上坐著的保安伸手替她打開了玻璃門,一臉狐疑地打量著她。

方嵐大大方方沖他點一點頭,開口一句標準的粵語:“唔該。”

轉身就進了電梯。

阿玲果然沒在房間裏面,電梯門一開,方嵐便看見她抱著雙臂站在門廳,離房間門最遠的角落裏。

阿玲看到她,如釋重負,小跑著迎上,埋怨道:“還以為你不來了。”

方嵐抿了抿嘴角,說:“紅隧塞車,這才遲了些。”她伸手接過鑰匙,擡頭看,火紅色的房門上歪歪斜斜掛著一塊黑色的門牌,上面用白漆寫著1109。

阿玲對那扇門像是極為恐懼似的,連等她開門也不願,一把將鑰匙塞進她懷裏,轉身慌慌張張沖進電梯。

方嵐微微笑著,沖她揮了揮手。

阿玲卻沒有道別,人在電梯裏,終究是露出了猶豫和不忍的神情,低聲道:“阿嵐,但聽我一句勸,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你,收手吧。”

電梯門在阿玲面前緩緩合上,她看到的最後一眼,便是方嵐背過身,掏出手中的鑰匙,打開了1109的房門。

房門被推開的那一霎,方嵐原本還以為會有一陣陰風撲面而來。可是出乎她意料,房門打開之後,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幹凈敞亮的房間,陽台上大大的透明落地窗,灑下一片傍晚的陽光。

房間雖小,卻五臟俱全,進門是小小的吧台兼廚房,電視和櫥櫃都掛在墻上。方嵐拿起放在吧台上的空調遙控器,試著點了點,發現空調竟然還能用。

一點也不像近一年沒有人住過的樣子。

方嵐輕輕舒口氣,不管怎樣,幹凈整潔總比一推門滿地的蟑螂老鼠來的好。她從包裏輕車熟路從背包裏掏出一條白色的床單,鋪在臥室的床上。

夜色漸濃,方嵐拉開窗簾,關上房間裏面所有的燈,整面窗戶正對著維多利亞港,霓虹璀璨。

方嵐就著窗外的亮光,從背包裏面掏出一只青瓷小碗,和一個透明的塑料瓶,依次排開。

她盯著青瓷小碗略出了片刻的神,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伸手扭開了塑料瓶蓋,將瓶子裏的水倒進了青瓷小碗裏面。

水將將沒過碗的一半,方嵐停了下來,又從背包裏面掏出了一只白色的蠟燭。那蠟燭通體晶瑩,卻不似一般蠟燭的圓柱形狀,而是被雕琢成一朵白色的花朵,既像是玉蘭,又有些像純白色的郁金香。

方嵐點燃了白蠟,再輕輕將白蠟放在青瓷碗中,白花蠟燭並未沉於水中,而是漂浮在水面上,小小的橘色火苗隨著水光的瀲灩一同微微波動。

方嵐定睛看了半響,轉身躺在了鋪上白色單子的床上。她再強作鎮定,也掩蓋不住全身的僵硬,只能緊緊握住雙手,死死閉上眼睛。

風聲漸起,傍晚時還一片暖意洋洋的房間像是驟然間被寒氣籠蓋。分明是初秋炎熱的香港,方嵐穿著長衣長褲,卻周身顫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覺像是格外靈敏,隱約間仿佛聽見廚房傳來嗚咽和低泣,方嵐咬緊牙關,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